李亨此前无助无援,无非一个失落的藩王而已。此前李瑛为太子二十余年,此后寿王李瑁继任太子呼声最高,任何人想不到这太子之冠会轻易地落到他的头上。李亨现为太子,皇帝李隆基正当盛年,其身体康健,精神健旺,观如此光景,太子若想继任皇帝之位,恐怕二十年之内毫无希望。李林甫相信,太子李亨现在主要考虑的,就是如何保住这太子之位,其行事态度势必为待皇帝以谦恭,待臣下以谦逊,日常以读书为要,不敢轻易插手朝政之事。
李亨有如此保位的心态,只要皇帝李隆基对李林甫的信任不改,他就难以对李林甫构成任何威胁。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李林甫是一个谋虑周全的人儿。他此时心中已然断定,自己前度举荐寿王李瑁太切,由此就将自己推向太子李亨的对立面。皇帝李隆基信任自己之时,太子李亨毫无办法。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万一哪天太子果然上位了,自己的荣华富贵顿时处于堪忧的境地。
李林甫又将李亨的任职过程与人脉关系想了一遍,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李亨自幼爱学,尤对兵法军机之事最感兴趣。李隆基看到这个儿子有此长处,遂选名师予以教授,并允他与志趣相投之人在宫中学习,并相谈论。这些人中现有二人最为著名,一个是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另一个为陇右节度使王忠嗣。
及至李亨年龄渐长,李隆基量才授用,开元四年,李亨年方六岁时,授其为安西大都护;开元十五年,授为朔方节度大使、单于大都护;开元十八年,又授其为河北道行军元帅。
唐制规定,藩王授实职时仅为京中遥制,仅有名义上的职称,而无实际统驭之实。像李亨的军职虽显赫,其实从来未统驭过兵将。尽管这样,李亨还是可以和名义上的下属将领有所交结,譬如他为河北道行军元帅之时,其名义属下的八总管率兵十万取得北伐大捷,这些总管归捷后例先向李亨禀报,李亨也因此次军功被授为司徒。
再观太子妃韦氏一脉,其世代为望族,姻亲关系在贵宦之家盘根错节。太子妃之弟韦坚,又新被授为京兆尹,韦坚又与刑部尚书李适之交厚(李适之系太宗皇帝长子李承乾之孙,此人善文能饮,与贺知章、张旭等人来往颇多)。
李林甫稍稍将李亨的人脉关系梳理一遍,心中叹道:想不到如此一个无声无息之人,一旦成为太子,其风头竟然盖过了故太子李瑛!
李亨的亲生母亲出身于弘农杨氏,如此有着皇室血统的望族之门,当然将出身于草莽之间的赵丽妃压比了下去。李瑛与李亨同为皇子,其母亲出身就有了高下之分。
当李林甫笑眯眯地走出“精思堂”的时候,意味着他已将太子李亨的事儿想得非常清楚。至于他到底想了一些什么,下一步如何与太子李亨面对,天下之大,此时没有任何人能知其心事。
那日武贤仪侍寝之后,李隆基第二日就将其抛之脑后,再未召见。此后多日,李隆基将自己可意之人寻来侍寝一遍,其间也偶召新人,不久就兴致索然。
高力士明白皇帝闷闷不乐的原因,李隆基这日下朝之后,高力士殷勤地说道:“陛下,后宫庭院内花间相映,且今日天上阳光有云层遮挡,阳光并不强烈,适宜去漫步一回。”
李隆基知道高力士的心意所在,叹道:“你以为还能巧遇惠儿那样的佳人吗?唉,诸事不可强求,那种巧遇岂能重复?”
高力士被皇帝说中了心事,只好讪讪而笑。
李隆基又道:“六宫粉黛众多,为何与惠儿相较,皆失却颜色呢?”
高力士道:“想是陛下心有专属,由此心无旁骛。臣以为,陛下若能复原心迹,定能找到中意之人。想当初惠妃久处掖庭宫,若无那次巧遇,她岂不是要在掖庭宫劳役终其一生吗?”
“嗯,你说得有些道理。然近日以来,我阅人甚多,又有哪一个如惠儿那样的呢?”
高力士心中不以为然,心想宫中有品秩者近千人,仅就体貌而言,胜过惠妃者又何其少了?皇帝心间不能平复,还是难以忘怀惠妃的缘故。
开元之初,高力士品秩渐高,李隆基见之则呼其为“将军”,未将他当成纯粹的内官,则高力士可以在宫外建宅。高力士有了新宅,即娶吕氏为妻,再收养子,俨然一个气度森然的贵宦之家。高力士虽有妻有子,无非装点一下明面上的虚荣,像他与吕氏如何有夫妻之实呢?吕氏不过一名内管家而已。高力士难与女人有夫妻之实,也就难以体察女人滋味和男女心情,他也就不能全识李隆基的心怀。
李隆基现在兴致索然,令高力士也一时束手无策。
李隆基于开元初年决心依贞观故事行事,不免内敛性情,未在女色上用心太多。然他年少之时即与王崇晔等人聚众游赏,洛阳城及长安城中的勾栏之处也多有他们的踪迹,实为烂漫飞扬之心性。尽力抑制这种心性,可以沉寂于一时,终究难以悉数斩绝。这些年天下繁华似锦,朝中大事皆能妥帖安置,特别是近来将挠心的储位之事平稳册封,令李隆基的心思有所活泛。
少年时的好玩场面忽然浮现在李隆基的面前,其心中顿时有了一个新奇的念头,遂微笑着说道:“好呀,高将军,我们就来一场好玩的物事如何?”
“好玩的物事?”
“是呀。你刚才不是说过要到花间漫步吗?花间漫步就不必了,你可寻一个少有花木的庭院。”
“若论花木甚少的庭院,兴庆宫中以显庆殿前花木最少,且离这里甚近。”
“嗯,就选在那里吧。你这就前去唤来百名宫人集于此院,不要那些侍寝过的妇人,最好寻些生面孔过来。你集齐之后,再来唤我。”
高力士答应了一声,躬身退下前去安排。他知道,皇帝这一次换了新法儿欲选新人,自己深明皇帝的心思,务必所选得人。
若在宫中数万人之中选出百人,殊非易事。若要悉数听选,须费很多时辰。高力士选用了一个快捷法儿,即挨个宫殿走走,看到顺眼之人即令她盛装至显庆殿前等候。如此集齐百人,也费时一个多时辰。
李隆基看到满头大汗的高力士前来促请,问道:“集齐百人如此难呀?不觉已至午时了。”
高力士躬身答道:“臣妄自猜度陛下心意,并将诸女一一过目,实在颇费时辰。累陛下久等,臣之罪也。”
李隆基笑道:“你何罪之有?为此小事,你以将军之身奔忙劳顿,我心其实颇为歉疚。”
“臣侍奉陛下,虽忙累无比,若能换来陛下一丝愉悦,则为臣之幸,天下之幸。”
李隆基起身笑道:“呵呵,我知道此话为衷心之语。高将军,昔年我们一见如故,此后三十余年相携至如今,我们名为主仆,实为老友了。你年长一岁,让你如此奔忙,我终有歉疚之心。罢了,我们过去吧。”
二人步下勤政楼,沿着甬道向显庆殿方向走去。高力士此时惊异地发现李隆基手中还拿着一只小小的锦盒,急忙趋步前去,欲将锦盒换持于自己手中,李隆基摇手不许,高力士又问持此盒有何用处。
李隆基故作神秘道:“此盒大有用处,你一会儿自可明白。”
甬道右侧生有一蓬芍药花儿,其绽放的花朵儿召来了数只彩蝶上下飞舞。李隆基见之蹑手蹑脚放低身子向花丛接近,就见他在那里揭开锦盒盖子,然后作势猛扑了几回,转身之时脸色笑容灿烂。
高力士不明何意,急问其故。
李隆基到了高力士面前,将锦盒稍微打开一条缝儿,令高力士向内观看。
高力士看见,盒内有一只硕大的五彩蝴蝶正在那里鼓动双翼,竭力想从盒中挣脱。李隆基将盒盖合上,问道:“瞧清楚了吗?”
“瞧清楚了。里面有一只蝶儿。”
“知道其颜色吗?”
“此为一只五彩蝶儿,且以金色为主,极易辨认。陛下扑下这只蝶儿,有何用处呀?”
高力士想起李隆基刚才的扑蝶之状,心想皇帝虽然是五十岁的人了,却身手矫健,不输于少年,心中就大为叹服。
李隆基莞尔一笑,说道:“你只要记清了此蝶的形状,下一步即有大用。”
百名佳人盛装立在显庆殿前,恰似凭空生出百丛花木,只闻院内香风阵阵,说不尽的风光旖旎。她们不知来此何事,已在这里俏立良久。待看到皇帝乍然出现在面前,皆心中大震,全不顾爱惜自己的洁衣,纷纷匍匐叩首行礼。
李隆基令她们平身,然后说道:“朕今日有暇,欲午膳时与尔等在显庆殿内会食。此时菜食尚未备妥,你们可在庭间等候片刻,也就不用太过拘谨了。”
此前高力士已嘱尚食局在显庆殿内备菜,众女闻听午间可与皇帝一起共同进膳,皆喜形于色。其中一些心思灵动之女暗自想道,若今日能得皇帝龙目惠顾,说不定能够成就一段喜缘,其春心拱动不已,暗思接近皇帝之策。
李隆基看到众女起身之后不敢随便走动,皆拘谨地站立原地,就对高力士说道:“她们如此站立不动,倒是免了你的一番周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