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了第三日,果然将石堡城拿下。是时,斜阳夕照,城门前的唐兵尸体堆积如山,其尸体相叠竟然到了城墙垛口处,后续唐兵正是踏着尸山攻入城中。大战过后,城门前血流成河,腥风弥漫,夕阳与血色相映,实在狰狞无比。
战后检点人数,是役死者三万五千人,伤者无数。
哥舒翰经此一役,将吐蕃人压迫后退三百里。他派兵固守石堡城,又在赤岭筑城为塞,两城遥相呼应,使吐蕃人不敢妄动侵扰之心。哥舒翰此后又在辖区中再历数战,名气愈大,隐然超越了王忠嗣,当地的民谣盛赞哥舒翰: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哥舒翰在石堡城激战正酣的时候,吉温已将事情办妥返回长安。他得了李林甫的授意,不再刻意替董延光隐瞒战情,其与哥舒翰写就的奏书很客观地叙述了实际战情。
这亦为李林甫的本事,时刻关注李隆基的态度变化,进而调整自己行事的尺度,至于牺牲何人,却与李林甫无关。
李隆基看了哥舒翰与吉温的奏书,心中若有所思;待此后看到攻取石堡城的捷报,哥舒翰不敢隐瞒其中伤亡情况,李隆基方悟王忠嗣当初持重的原因,就对王忠嗣有另外一番心思了。他于是召来李林甫和陈希烈,有了如此一番谈话。
“董延光败绩,欲将责任推至王忠嗣身上,实在可恶。如今王忠嗣已在狱中羁押多日,该是了结的时候了。朕今日召你们前来,就想议论此事。”
李林甫听吉温转述核查情况,再思皇帝心意,明白王忠嗣此次已然逃过大难,遂禀道:“董延光不识地理,一味猛攻,由此劳师败绩,伤折不少,确实有罪。其败绩后不思罪愆,反将责任推至王忠嗣身上,则错上加错,应予惩罚。”
陈希烈毕竟心实,说道:“看来石堡城确实易守难攻,此次哥舒翰虽将城池攻下,却折损甚多。董延光不识深浅,由此败绩……”
李林甫知道皇帝不喜听到这等话语,遂打断陈希烈的话头,说道:“哥舒翰领兵攻城虽伤折一些,毕竟将城池拿下。董延光不识大势,败绩后还攀诬他人,岂为不识深浅了?”
陈希烈不敢再吭声。
李林甫又道:“陛下,董延光有罪难赎,王忠嗣也难辞其咎。哥舒翰此次得圣意催促,虽人员伤亡多一些,毕竟将石堡城攻了下来。如此看来,石堡城并非如王忠嗣所言那样坚不可摧,他此前提调四镇之兵,大可稳妥排阵,循序攻取。王忠嗣若早奉旨意,定能将石堡城拿下,伤亡也会少许多。”
揣摩圣意,用自己的话将皇帝的心思说出来,此为李林甫的能耐。经过此案的一番折腾,纵使王忠嗣有帅才将能,李隆基说什么也不会再让他回到军中,他于是说道:“好吧,就如李卿所言,王忠嗣与董延光皆有过失,就将他们贬为某郡太守吧。”
皇帝的这句话,就为王忠嗣之案一锤定音,李林甫当初筹谋这件事儿的时候,其首要者意在太子李亨,捎带将王忠嗣拿下。如此结局虽非李林甫之愿,然王忠嗣被贬为太守,从此与军职无关,也就翦除了太子的最大强援。
李隆基又道:“哥舒翰此次攻城有功,就擢授其为河西节度使吧。李卿,朕这些日子想起你此前说过的话,看来任番将为边将,其利甚大啊。如今安禄山在东北境连奏凯歌,哥舒翰又新建功,前时高仙芝攻破小勃律,实为例证。”
高仙芝被授为安西节度副使之后,安西节度使夫蒙灵詧即令其带兵攻打小勃律国。
小勃律国位于葱岭之西,都城设在孽多城(现克什米尔吉尔吉特城)。小勃律国起先为大唐属国,后来吐蕃势强,且与大唐交恶,吐蕃拉拢小勃律国,将公主嫁给小勃律王苏失利为妻,小勃律国由此归附于吐蕃,与大唐绝交。吐蕃此后以小勃律国为落脚点,进而控制了西北二十余国,使大唐的西域之路从此断绝。此后数任安西节度使(包括夫蒙灵詧)皆明小勃律国的位置重要,多次领兵攻打,皆无功而返。
高仙芝就带领一万兵马杀向小勃律国,封常清时任节度判官,郭子仪为振远军使随同远征。他们过拨换城,入握瑟德,经疏勒,登葱岭,涉播密川,路上千辛万苦,历百日后到达特勒满川。
特勒满川的西南端有一连云堡,即为小勃律国的北方堡垒。其堡中驻兵千余,堡南又以山为栅,驻兵九千以为呼应。若拿下此堡,即可挥兵直指小勃律国都城。
其时为夏秋之间,特勒满川本有积水,夜来又来洪水,满川成为一片汪洋。高仙芝与当地土人叙话毕,第二日杀牲祭川,然后令将士身带三日干粮开始涉水。他们到了连云堡前,小勃律人并不防备,乍然看到水中出现了唐军,顿时惊为天人,遂被一鼓而擒。高仙芝此后统军势如破竹,很快攻入小勃律国都,将国王及吐蕃公主俘获,并令封常清将他们解往长安。
经此一役,西域诸国知道吐蕃势落,遂有七十二国纷纷向大唐归附。
高仙芝班师回到安西四镇,夫蒙灵詧得知未经过自己认可,小勃律国国王已被解往长安,就认为高仙芝抢功,顿时勃然大怒。因高仙芝为高丽人,夫蒙灵詧张口闭嘴呼之为“高丽奴”,在那里破口大骂,并令高仙芝派人将小勃律国国王追回,他要另派人解送报捷。
高仙芝大惧,急忙派人去追封常清。其时封常清已行到朔方地方,闻令后并不折返回身,反而一径入了京城。
李隆基现在热衷于开疆拓土,闻听西域大捷,诸国又复归大唐,当然喜上心头,少不了召见封常清细问究竟。封常清一面详细禀知了战况,又捎带言说了高仙芝现在的境遇。封常清泣涕说道:“高副使立此大功,却遭遇厄境,许是会忧郁而死。陛下,高副使如此,今后朝廷还有人敢奋勇立功吗?”
现在皇帝提起了高仙芝之名,李林甫明白其中的曲折,遂禀道:“陛下,安西节度使夫蒙灵詧此前攻打小勃律国无功而返,如今高仙芝建功,他又嫉贤妒能,妄图贪为己功。微臣窃以为,他实与董延光相似,应当受罚。”
陈希烈也赞同此议。
李隆基脸现怒色道:“对呀,嫉贤妒能,为官者大忌。就召夫蒙灵詧返回,这安西节度使一职,由高仙芝继任吧。”
李林甫禀道:“陛下圣明。今后安禄山独挡东北,哥舒翰力逼吐蕃,再与高仙芝联手,可保大唐西域之路通畅。且陛下待番将以宠信,委之以重托,古往今来,除大唐以外,未之有也,由此可见陛下博大之胸怀。”李林甫本想说李隆基大胆使用番将,实为古往今来第一人,然话到嘴边,忽然想起太宗皇帝待番将也不差,于是迅速变换言语。
陈希烈也少不了说出一番恭维言语。
太宗皇帝当初大胆使用番将戍边,那是李世民基于华夷一家的胸怀,视番将为大唐之人,不管将其用在何处俱为正常之事。李隆基却是得李林甫提醒,认为番将与朝中百官及中土之人没有瓜葛,且番将骁勇善战,若重用之,他们除了对皇帝感恩戴德,无复他心。李世民与李隆基一样用番将,而李隆基就多了一些机心,祖孙所行看似相同,其实大有区别。
李隆基笑道:“二卿深识朕心,就速去办理吧。”
李光弼此次被授为陇右节度副使,封常清大得李隆基赏识,也被授为安西节度副使。郭子仪此战有功,其原来官职毕竟低微,虽增秩一级,并不惹人注意。
至于朔方与河东二镇,李隆基令李林甫遥领朔方节度使,陈希烈遥领河东节度使。
王忠嗣被贬为汉阳太守,终于脱身牢狱。他被家人接出,由于多日待在潮暗的牢房之中,难见天日,乍见阳光,顿时被刺得睁不开眼睛。
在牢中待得时日颇多,王忠嗣渐渐与同室之人混得厮熟,又与其中一个自称山人的老者说话最多。
这个老者平时在外最爱串门交结人物,后来被牵入一桩谋逆案子入狱。李隆基现在最恨这些僧人、方士乃至山人与官吏交结,由此易行阴谋之事。这老者得罪入狱,估计其罪名颇大,王忠嗣入狱之时,他已在狱中待了许多时日。他与王忠嗣攀谈数句之后,已暗暗猜出其来头不小,遂好意提醒道:“狱中之人驳杂,你不可妄自说话。万一有人得到你言语的把柄,肯定会向牢头首告邀功,则罪加一等。老夫入狱日久,他们连我的名字还不知呢。”
老者这日看到王忠嗣又在那里长吁短叹,遂低声劝道:“王将军,老夫早知你之威名,可谓战必破,攻必克。然你蒙难入狱,有一点肯定无疑,即是你遭人暗算了。”
“遭人暗算?我光明磊落,唯以公心行事,又有何人恨我呢?”
“嘿嘿,自古忠贤之人,皆工谋于国而拙于谋己,由此暗箭难防,最易伤身。何人恨你?你身领四镇节度使,已然犯了别人。你没有防备之心,就是今日未倒,将来定会跌得更惨。”
王忠嗣默思良久,除了知道董延光为掩盖败绩攀诬自己之外,实在想不出其他暗算之人。
老者又嘿嘿一笑道:“王将军日里想些忠君之事,不似山人偏想些人心幽微之处。王将军若如山人这样闲人一个,大可多琢磨别人,看到势头不妙即撤身走人。可你为四镇节度使呀,那是万万走不开的。若山人居王将军位置,首要者须得皇帝信任,再有朝廷重臣维护,另要防同僚属下行幽暗伎俩。王将军,这三者缺一不可,你皆能持否?”
王忠嗣默然不应,片刻后方喟然叹道:“为将者唯忠心镇边而已,何必要想这些心思呢?”
“嘿嘿,王将军若不想,山人就无话可说了。你心中若无这些心思,山人就奉劝你及早离开是非之场吧。若居是非之地,你就不要妄想安静,那些莫名的是非会一宗宗找上身来。”
“唉,我许是连命都保不住,何谈离开不离开呢?”
王忠嗣出狱之后,想起老者的这番话,心中惧意大增。他出狱之际,老者又重重嘱咐:“记住,那些暗算之人会注视你的一举一动。你出狱之后,实为凶险无比,须早早离京避开他们的视线。”
儿子劝王忠嗣去拜见太子,他说父亲此次出狱固然是得哥舒翰的力请,然太子暗中相助也有其功。王忠嗣令其闭嘴,一面自家中取出一些财物令儿子送至牢中,让人寻妥当之人转赠老者;一面令家人连夜收拾家财装车,第二日天未亮即赴汉阳上任。
王忠嗣遭逢大难,终究心事难平,一年后即染病郁郁而终,年仅四十五岁。他这期间未曾与太子李亨见过面,然太子却未忘记他,曾在王忠嗣刚刚到汉阳后派贴身太监李辅国前去探望。
李辅国回东宫向李亨言说了王忠嗣的近况,李亨得知王忠嗣如今形容枯槁,知道他难以走出大难的阴影,不禁唏嘘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