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侠?不过一浮浪之人罢了。此人不求仕不行商,却在家中养了那么多闲人,莫非仅靠其父的俸禄过活吗?”
“他之所以在京城小有名气,正是缘于他靠拳脚闯出了名声。如今京城东西两市商贾众多,其中又有许多胡商。这些胡商入京后两眼一抹黑,因怕被人欺生,最想找到倚靠之人。邢縡偶然从其父口中得知胡商这种窘境,顿时计上心来,由此寻到了一条财路。”
“哦,他恃其父名声,再凭拳脚为胡商提供保护,由此财源滚滚。你昔为蜀中大豪,这些行市里的门径最为知晓。这样一个人儿,顶多说他不务正道罢了,王焊与其交往,又有什么妨碍了?”
“是呀,他若养些闲汉,由此霸市收钱,亦无不妥。然其交往之人形形色色,其中最令人注目者,即是万骑右龙武军中十余人为其宅中常客。”
“哦,想是他们皆爱武艺,由此比武弄枪,也是有的。”
鲜于仲通稍稍停顿片刻,然后重重地说道:“下官起初也并未在意,后来慢慢想来,其中大有玄妙之处。圣上多次诏制重申,不许万骑将士私下与官吏交往,杨大人应该记得此节吧?”
“我知道。然邢縡并无官身,其实无妨呀。”
“邢縡虽无官身,其父却为鸿胪少卿啊。万骑将士若与常人交往不妨,他们为何要成群结队与爱舞枪弄棒的邢縡相交呢?杨大人,请忆起圣上昔年之事,就知此事其实并不寻常。”
李隆基营造了一个富庶的花团锦簇的天下,当今庶民对其爱戴有加,就对李隆基的轶事最感兴趣。是时,民间常有说唱艺人走街串巷,李隆基昔年的轶事就成为艺人口中说唱的主要内容。诸如李隆基上应天命在潞州时的灵异之事,乃至此后的诛韦氏之举,说唱艺人往往说得口沫横飞,遂使家喻户晓。杨国忠为闲汉之时,就知道当今皇帝昔年暗结万骑之人,方有了此后的雷霆一击。
鲜于仲通如此暗示,则邢縡私与万骑中人交结,就有图谋不轨之嫌了。杨国忠闻言大喜,击掌道:“好哇,邢縡图谋不轨,王焊与其友善,定为同伙。嘿,他们不过为小角色,能当何用?说不定其背后正是王鉷指使呢。”
鲜于仲通知道杨国忠缺文少谋,之所以能居高位,无非因缘凑巧而已。人世复杂纷纭,一些人无才无识,偏能飞黄腾达,实为无可奈何之事。鲜于仲通当初收留杨国忠,不料成为其今生做得最成功的富贵之源,现在当然要全力维护,遂笑道:“杨大人所言甚是。他们确实有谋反的嫌疑,王鉷许是幕后主使之人。然这些事儿向圣上禀明之时,须有一应人证物证,圣上方才信服。下官以为,现在不可声张,可悄悄派人前去探寻,以搜集证据。”
“对呀,就是这样。鲜于兄,我不欲使罗希奭留在京兆府中,就是事先想好了这些事儿。罗希奭昔日统辖的一班人皆为好手,他们只要肯出力,何愁事儿不成?”
鲜于仲通明白杨国忠的暗示,无非将人捉来屈打成招。与杨国忠直接简单相较,鲜于仲通毕竟是老江湖,凡事持重。此案若仅寻邢縡的毛病,可以大肆兴狱以获口实,然杨国忠意在王鉷,若随便拿人定然走漏风声,须小心翼翼地逐步核实。鲜于仲通心里这样想,也决定此后依此行事,言语中就爽快地答应了杨国忠。
安禄山又传来捷报,其亲带三万骑攻入土护真水与潢水的交汇处,横扫了奚人营盘,并俘获六千奚人。奚人无法在此处立脚,只好遁入北面的大漠深处。捷报传至京城,李隆基阅之大喜,又是下制书褒美,又对有功将士封赏一番。
时辰不觉过去两个月,安禄山又取得了一场小胜。其奏书报至长安,李隆基阅罢顿时皱起眉头,令人将李林甫与陈希烈传入宫中。
原来奚人不甘挫败,退至大漠深处之后,某一日选出三千精骑向南而行,他们昼伏夜出,悄悄从范阳军与河东军的结合处溜进内地,然后大肆抢掠一阵。自从张守珪主持东北境军事至今,契丹人与奚人再未侵入内地。
范阳军反应迅速,一万骑很快出动,奚人见势不妙,扭头向西狂窜,如此就到了河东所辖的云郡地面。河东军此前仅重点防御北方之敌,没想到一彪人马从背后出现。他们尚未弄清来者何人,奚人马骑早如一阵风般掠过山谷,由此抢过关隘,冲入北面的草原深处。
李隆基问二位宰相:“你们都见过安禄山的奏书了?”
陈希烈此时遥领河东节度使,由于奚人马骑从其防区中经过,知道自己难逃干系,故了解此事过程最细。他辩解道:“陛下,奚人小股马骑,在路上昼伏夜出,并选择两镇结合处侵入内地,可谓处心积虑,实难防备。”
李隆基冷冷地说道:“实难防备?安禄山所部能够很快觉察,并出一万骑前去围堵。河东军呢?只会眼睁睁地瞧着贼人逸出地面!”
陈希烈吓得不敢吭声,李林甫见此场面,有心替陈希烈排解,就开口言道:“陛下,贼骑骤然来袭,应当惩戒一番。微臣以为,贼骑来袭,还是报复安禄山上次征讨之仇,可令安禄山再兴兵剿之即可。小股贼骑实为癣疥之疾,陛下不必忧怀。”
“安禄山奏书也有此意,可嘱安禄山立刻前去痛剿一番。然贼骑此次选择两镇结合处突入内地,可谓用心险恶,不可不防啊。”
“两镇结合处皆有古长城,此前未曾相连。经过此事,臣等以为确有疏失之处,已嘱户部拨出钱款,再令两镇征集民夫,及早将两段长城连起来,使贼人今后再无空子可钻。”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长城毕竟为死物,若想妥当守边还要靠人力。李卿,若两镇节度使由一人兼知,还能有如此疏失的时候吗?”
李隆基显然认为陈希烈遥领河东节度使失于亲自提调,他如此说话,明显让安禄山再兼河东节度使。
陈希烈对兼知节度使一职并无想法,兼知也行,不兼更好,反正都是皇帝的心意。李林甫为相多年,深知诸事轻重。安禄山现在待李林甫既敬又惧,李林甫深识其心,然觉得安禄山兼领二使,坐拥十万雄兵,已然盛矣。若让安禄山再领一使,其势渐强,李林甫对安禄山没有忌心,却不能容许他今后有可能势大,所以必须把握好尺度,绝对不许他身兼三职。
李林甫于是缓缓说道:“陛下,若两镇结合处长城连起,则胡人难有一骑侵入。微臣以为,安禄山兼领范阳、平卢两使,主要让其专注东北军事,而河东、朔方二镇主要防备北方突厥人。若让安禄山兼领三职,臣以为有两个弊端:一者使安禄山心分两处,容易顾此失彼;二者,安禄山为突厥人,其面对同族之人恐有不便之处。”
李隆基本来就是灵机一动,并未深虑,既然李林甫反对,他也就不再坚持,遂说道:“也罢,就抓紧续修长城吧。李卿,安禄山欲兴兵讨贼,要求增兵,他瞧中了朔方的那数万同罗骁骑,卿现在遥领朔方节度使,愿意将同罗骁骑暂借安禄山吗?”
李林甫对待此事很爽快,朗声道:“朔方久无战事,圣上有旨,就让李献忠带领同罗骁骑前去相助安禄山,微臣并无异议。”
李献忠现任朔方节度副使,其原名阿布思,系昔日臣属东突厥汗国同罗部的首领。东突厥汗国灭亡之后,同罗部不堪回纥部的压迫,阿布思就率部来投大唐。李隆基令将同罗部安置在朔方河南之地,赐阿布思姓名为李献忠,册为奉信王,授为朔方节度副使,其手下有数万同罗骁骑。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李林甫与陈希烈退出后,即立刻发书授符、按旨调兵,并拨款修缮长城不提。
安禄山此次既想借兵,更想兼领河东节度使,不料李林甫轻轻一言,即令皇帝转换心意,令安禄山功败垂成。安禄山虽有意河东,毕竟不敢明言,他无非想试探一番,及至后来得知此事未成系李林甫相阻,就对高尚和严庄叹道:“二位先生果然识机,看来此事着急不得。也罢,此事就从长计议吧。”
高尚道:“我早年曾读了张九龄赠李右相之诗,其中将李右相喻为‘鹰隼’。如今十多年过去了,这只‘鹰隼’愈老弥辣,还望安大使小心在意。”
安禄山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杨家姐妹得皇帝宠遇,其衣着服饰被长安贵妇人争相效仿。每至春日之时,杨家姐妹最喜结伴游春,其以大车结彩帛为楼,载女乐数十人,或游城中园苑,或至近郊漫游。城中豪富之家见之纷纷仿效,每至春日,就见城内外的游盖若青云飘忽,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风。
虢国夫人游春,最喜乘马而行,其每次出行之时,身边皆簇拥着十余个骑马的使女。但见一片绿叶红花的原野之上,一群盛装的仕女骑马缓缓而过,将五颜六色的身影、人骑飘逸绰约的美姿、弥漫着异香的欢声笑语洒在过往的路上,成为长安一绝。杜甫此时还在孜孜不倦地求学,某三月三日游春之时,在郊外路上巧遇虢国夫人一行,归寓所后以《丽人行》为题写作一诗,诗曰: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头上何所有?翠微叶垂鬓唇。
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
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
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
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
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
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
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
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
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
诗中先写游春仕女的体态之美与服饰之盛,引出杨氏姐妹的娇艳姿色;再言宴饮的豪华及所得宠幸;最后感叹杨家炙手可热的威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