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献忠闻言心中大震,他早知道安禄山心狠手辣,若同罗部今后归入其手,势必被其肢解。他当时无语辞出,归营帐后即召人商议。最后一致认为,与其遭安禄山肢解受辱,还不如率兵西归回到朔方地面,然后携带同罗部落北投回纥。
同罗骁骑拔营西归,当即被安禄山侦悉,当即派出史思明和安守志率领四万铁骑追赶。
这四万追兵中,有八千余人为其生力军,系安禄山自突厥、契丹、奚人降者中选拔出的精壮者,他们被称为“曳罗河”(系突厥语中壮士之意),由安禄山的百余家僮分任伍长、队正等职领之。这八千余人皆骁勇善战,冲锋陷阵时勇不可当。
史思明秉持安禄山的授意,追上同罗骁骑后先是一番厮杀,同罗人顿时伤折数千,可谓损失惨重。史思明又派出快骑前去知会回纥人,令他们不得接纳李献忠所部;又令懂同罗话之人向被围的同罗骁骑喊话,言明李献忠叛唐为其个人之事,却与其他人无关,只要大家能够从阵中走出归附,依旧为大唐将士。
这番攻心之术起到了效果,此后数日,竟有两万同罗骁骑临阵倒戈。李献忠只好率领数十名亲随之人落荒而逃,他不敢再回朔方,也不敢去投回纥,只好向西狂奔,到了相熟的葛逻禄部暂时栖身。
安禄山经此一役,既可向朝廷奏闻平叛的功劳,又凭空里获得了两万同罗骁骑,从此归入自己的统辖。
李隆基此时识不出安禄山的手段和心机,唯对安禄山赞赏有加。他与陈希烈一番对话之后,又悠悠说道:“陈卿,朕又有数年未见安禄山,竟有些记挂之感了。这样吧,你速速传旨,召安禄山入京见朕。”
陈希烈唯唯诺诺地答应了。
李隆基又笑问道:“陈卿,安禄山功劳很大,他此次入京,朕如何赏他呢?嗯,瞧李卿的身子有些不大好,则朝政之事须卿多劳心了。不如授安禄山为兵部尚书,让他替卿分担一些,你以为如何?”
陈希烈一直兼知兵部尚书,皇帝既然想让安禄山为兵部尚书,其中透露出要重用陈希烈的意思。陈希烈当然明白皇帝的深意,其脑海里立刻晃出杨国忠那虎视眈眈的模样,遂答道:“安禄山素晓军事,若授其为兵部尚书,对大唐军事实为有益。陛下,御史大夫杨国忠颇有吏治之才,可堪重用。”
李隆基呵呵笑道:“朕也就是一时想起,随便说说而已。这样吧,安禄山在京中尚无宅第,可嘱将作监选址为其营造一所。营造之资,由户部拨专款给予,营造时但求壮丽,不限财力。”
陈希烈称喏而退,回衙后当即召来将作监传达皇帝旨意。
将作监就在亲仁坊选址为安禄山营造新址。如今天下水陆交通便利,诸物可以很快达于京师,皇帝又有旨意营造时不限财力,未及半年,一座美轮美奂、堪与皇家宫苑媲美的府第拔地而起。
唐初颁有营缮令,对百官及庶民住宅的规格有明确的规定。譬如王公以上,舍房不得施重栱藻井;三品以上堂舍,不得过五间六架。安禄山此宅媲美皇家宫殿,已经不是简单的逾制了。此宅占地甚大,约为亲仁坊的四分之一,其室宇奢广,当时为冠。至于器物之精,更为卓绝,其梁栋为文柏、沉檀,饰金银为户牖,宅内朱楼绮阁、山池别院,虽一栏一围,皆用宝钿装饰。宅内每堂之费,皆需数百万钱以上。
新宅建成之后,李隆基又颁赐起居用具,计有:银平脱花鸟屏帐一具,方圆一丈七尺;色丝绦一百副;夹颉罗顶额织成锦帘二领;檀香床两张,各长一丈,宽六尺;水葱夹贴绿锦缘白平绸背席二领;银平脱帐一具,方一丈三尺;贴文牙床二张,各长一丈阔三尺;屏风六合;红瑞锦褥四领;二色绫褥八领;瑞锦屏两领;龙须夹贴席十四张;贴文柏床十四张;白檀香木细绳床一张;绣草墩子三十个等。可知其用具之精。
营造之人渐渐将新宅的内部陈设之状透露出去,外人得知宅中的厨厩之物也都用金银装饰,不由得啧啧连声。
时辰进入了六月,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起来。朝廷近些年来早形成了这样的规矩:遇热遇冷之时,皆入华清宫理政。六月初三,大队人马出京后缓缓东去,自是为了避暑要在华清宫待上一些日子了。
李林甫近来身子忽好忽差,勉强入衙视事数日,又觉得身子不适,再归宅静养,如此竟然反复多次。杨国忠瞧其模样,知道一个近七旬的老翁若有此等症候意味着什么,某日就在宅中对虢国夫人说道:“一个苟延残喘之人,还要强撑着入衙视事。哼,这个老杀才,还是及早死了最为干净。”
虢国夫人自从经过上次风波,昔日气焰早已消失殆尽,反而要顺着杨国忠过活了。这次入华清宫避暑,她无法随同前去,昔日杨家的五色云车骑,顿时失却一云。由此可见权势实为瞬息万变之事,昨日还为人上之人,今日许是就成为阶下之囚了。
李林甫撑着病体,在家人与卫士的簇拥下好歹到了华清宫。经过一路上的颠簸,其下车时忽然又是一阵昏厥,顿时又瘫倒在地,经过好一番救治,他方才慢慢苏醒过来。
李林甫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躺在平时入华清宫时的居所里。由于李林甫权倾一方,其在华清宫之宅与宫墙相邻,从此院中可以看到皇帝日常居住理政的飞霜殿。他呆呆的眼睛瞅着房梁许久,发现与长安宅中的房梁不同,遂问道:“我这是到了何处?”
其长子李儒现任司储郎中,自从李林甫得病一直候在身侧。他现在听闻父亲说出糊涂之言,眼泪不觉涌出眼眶,就哽咽着说道:“父亲此时已在华清宫宅中,由于天气渐热,圣上特旨让父亲前来避暑。”
李林甫此时慢慢回忆起来,又叹道:“哦,看来我的身子不见好了,这些日子怎么愈来愈觉得沉重了呢?”
李儒急忙道:“请父亲勿忧,儿子刚刚寻来一位异人,此时已在来此的路上,他定能手到病除。”
李林甫听到“异人”二字,顿时大为警惕,急忙道:“你怎可妄自寻方术之人?儒儿,圣上最忌官宦与异人交结,你莫非不知吗?”
“请父亲放心。儿子请此异人之时,让太医令先禀报圣上,得到圣上旨意后方敢去请的,如此不妨。”
李林甫闻言方才放心,他又在那里喘息良久,方才将气调匀,然后缓缓说道:“算着日子,安禄山应该快到了。儒儿,安禄山想是要到这里来面圣了,你派人打探讯息,安禄山到来后,速速禀告于我。”
李儒答应了一声,心中却不以为然。父亲都这种光景了,却还念念不忘朝中之事,何必要如此劳心呢?
李林甫老眼透过窗子看到外面的树叶,又嘟囔了一句:“圣上毕竟牵挂着老臣啊,这里清凉宜人,对我的身子大有益处。”
安禄山此次入京,早已不用沿途驿所为其备好能托腹的马匹,其仪卫车驾皆为自己随身携带,一路上浩浩荡荡,好不威风。他得知皇帝现居华清宫,遂径直入宫觐见。此时已是午后,安禄山甫入宫门,就觉得这里凉风习习,果然是一个纳凉的好所在。
李隆基就在飞霜殿接见安禄山,他看到安禄山携来的礼物,心中更喜。安禄山临行之前,令高手匠人觅来燕山奇石,精心雕琢了一尊青色功德碑和幡花香炉,以此颂扬皇帝的恩德,并兼顾了皇帝崇道的习性。
二人叙话数句,李隆基眼见天色渐暗,遂嘱尚食局在长生殿大摆宴席,召百官及随行王孙与宴,有替安禄山洗尘之意。
是夕夜幕张起,建于高处的长生殿此时灯火通明,众人皆按时入殿归入自己座中,李林甫因身子沉重无法与宴。待李隆基携杨玉环入殿之时,众人纷纷跪伏见礼。李隆基令众人平身皆归其位,然后笑呵呵地说道:“今夕凉风宜人,恰至安卿来此。安卿体态颇丰,一路上想是劳乏颇多,此宴就聊为洗尘了。”
众人听到皇帝言语轻松,颇有调侃安禄山之意,遂发出了一阵轻笑。此宴既是为安禄山洗尘而设,按制须由安禄山谢恩后方才开宴。
安禄山虽模样蠢笨无比,内心却灵动非凡,他听到皇帝言语,知道皇帝现在心情甚洽,遂有意凑趣。众目睽睽之中,安禄山拖着他那臃笨的身子缓缓行到李隆基面前,然后俯身下拜,口中呼道:“微臣叩谢贵妃娘娘之恩。”原来李隆基与杨玉环并排而坐,安禄山俯身之处恰在杨玉环面前。
殿内之人顿时脸上变色,李隆基脸上之色也顿时凝固:皇帝为天下之首,安禄山现在不拜皇帝,却先去拜贵妃,到底在弄什么玄虚呢?
众人惊愕之中,安禄山已施施然起身,再向李隆基叩拜谢恩。
李隆基唤其平身,疑惑地问道:“安卿为大唐之臣,你不先拜朕,却先拜贵妃,是何道理?”
安禄山并不起身,仅抬头说道:“陛下,臣虽为大唐之臣,毕竟为胡人之身。陛下为君父,则贵妃实为娘亲,臣自幼浸润胡礼,例先母而后父。臣今日一时激动,竟然忘了朝廷之制,只好依胡礼行之了。”
李隆基闻言,脸色顿为和缓,笑道:“哦,原来安卿有这番孝心,好呀,难为你了,速速平身吧。”
一侧的杨玉环看到这个比自己长二十余岁的大胖子自称儿子,心中觉得有趣,不禁格格笑了起来,说道:“陛下,想不到妾凭空有了这样一个大儿子,有趣极了。”
李隆基也笑道:“安卿既然认你这位娘亲,你也不可太吝啬,须有些见面礼吧。”
安禄山见机甚快,又伏在杨玉环面前,乞道:“娘娘,安儿讨要赏钱。”
杨玉环笑声更脆,说道:“既是圣上的旨意,明日赏你吧。”杨玉环此时心想,若果真有了这样一位肥大的儿子,实在滑稽。其笑声感染了殿内之人,他们看到眼前这位叱咤风云的边将,竟然瘫成一堆肉乞为风华绝代的贵妃之子,既有惊愕,又有鄙夷,眼前却化为一片笑声了。
李隆基没想到安禄山如此诙谐,脸上的笑容无法收敛,就笑指侧座的太子李亨道:“安卿,你速速拜过太子,这就开宴吧。哈哈,实在有趣得紧。”
安禄山闻言立起身来,脸上一派茫然之状,问道:“陛下,臣为何要拜太子呢?”
殿中之人闻言,皆惊得收去笑声,安禄山竟然不肯拜太子,怎能如此犯浑呢?李隆基道:“太子为储君,安卿速速拜过。”
安禄山继续道:“臣为胡人,不习朝仪,不知太子储君为何官?臣为何要拜之呢?”
李隆基信了安禄山的鬼话,解释道:“原来安卿不知啊!太子为储君,朕千秋万岁后,代朕为君者,即是今日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