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岭南踏入营帐,第一眼就看到了齐然特意从海津带回的手信:一只与营帐摆设十分不搭的木头娃娃。
颜色鲜明,正静静的立在案桌一角。
他自知与齐然是有几分亲近,他给自己带点地方特产,不是什么突兀的行为。
但他这小子,怎么会送这种手礼?粉色的,胖嘟嘟的娃娃?
是套娃,他一层层打开,等打开到第五层,露出最中间的那个小如花生的小人时,心里已经完成了一系列的分析,并且否定了很多猜想,最后他得出了结论,一个自己想得出的,带有感情色彩的结论:
这是儿子的母亲假借齐然之手送给他的。
至于寓意是什么,他也懒得继续猜,总之,这个娃娃跟她有关,明白这个就够了。
他将套娃放到书架上,与自己的视线齐平,而后觉得位置不太满意,又将套娃放在了一堆牛皮图纸后面遮住,只露出一角,看起来像是并不珍贵的,随意的堆放。
他默契的没有去问齐然这个礼物的事儿,只是在见到几个参军拿着齐然带回的虾干鱼干当下酒菜时,心里挺舒坦。
木头娃娃比虾干鱼干?呵,这哪有可比性,她的小娃娃永远不会消失损耗,甚至只要他保存的好,上面的一点点漆料都不会褪色。
转眼数月后,寒冬已至。
百里岭南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除了批不完得奏折,繁重的国事,还有心神上的负累。
百里文都与父亲反目以及彻底将兵权卸得一干二净让他失去了一个得力助手。二弟工于心计,在这个节骨眼上只找闲散的差事做,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一个大家族,表面上比往前更尊贵强大,可实际上已经四分五裂。
家族以外,左相司徒绝的一些行为令他匪夷所思。
比如,在一次接见边疆使臣的宴会上,他将携带的姬妾送给了远道而来的客人,就因为那人多看了姬妾几眼。
若换做别人,这事用来讨好盟友不稀奇,但司徒宰相从来都鄙视将女人作为礼物转手的行为,他更善于用敦厚的忠臣形象来掩饰他的八面玲珑。
更让人注意的是,他后院的女人们逐渐以不同的方式离开宰相府。这些说私事不是私事,说公事不是公事的异常,让百里岭南摸不着头绪。
就在觉得事情还不至于让他焦头烂额之时,年迈多病的父亲,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开始变的脾气古怪,狂躁易怒。
也许是每逢佳节倍思亲,春节将至,父亲开始念叨玄敬的生母。
不可避免的,他又一次对他施压,甚至做出摔东西的行为,逼他去请与其挚爱极其相似的那个女人,乔娇然。
这事儿,他想了想,还得去找玄敬。
打听一番,知道他最近跟东方轩宇走的很近,于是他赶到了轩然山庄,不顾红玉的阻拦,直接骑马闯了进去。
其实他不知道为何有些无礼,或许时是山庄门匾上那个轩然二字让他浮想联翩,或许他觉得自己身为堂堂右相,居然进个澡堂子都有人阻拦。总之,他让身后的禁卫军张扬跋扈的闯进去了,而且意外的,让他撞见了略微戏剧性的一幕。
那个送了他娃娃后就杳无音讯的女人,匆匆的从东方轩宇的住处跑出来,脸上还挂着未消散的怒气。东方轩宇追到门口,无奈的停住脚步,看到他来,显然很讶异。
而后,百里岭南又看到了自己四弟狼狈的跑出来,并且脸上还有明显的巴掌印。
百里岭南什么都没说,一把将娇然拦腰带上马,扬长而去。走时他还不忘吩咐禁卫将山庄围起来,任何人不得出入。
这么做,容易让人误会,或者说,他百就是要让那两个男人误会,误以为他是为她而来,让牵扯不清的自己,成为她的保护伞。
百里岭南,“真是巧…”
娇然被揽在怀里,如惊弓之鸟,并没有他那么轻快,“你怎么在这儿?“
“巧合。“他简短的回答,”你又为何在这儿?.他…还有他欺负你了…“
“你放我下来,我的马车在山庄门口。”
“你一个人?你的那些男人们没陪你?“
“…关你何事!”
“我刚才救了你。你怎么不讲理?“
交谈并不愉快,他有些胸闷。
“救?你不来,他们也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反倒你这样把我掳走,传到别人耳朵里又要骂我狐狸精了!”
“什么?你把话说清楚。”他眼色示意后面的禁卫别跟着,而后打马在路上小跑,也不知道要去哪儿。
“骂我都骂到海津了!麻烦你能处理好你的那些私事吗?比如,别人送你的定情娃娃,不要推在我身上!”
百里岭南心里一沉,“谁?是…温蕙?”
“她自然不会骂我,有人替她出头呢,比如丝萝!噢,看你这样子是不知道了,也对,她们怎么会告诉你呢?”娇然被他搂着,却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看起来很生气,“我告诉你,下次她们再来骚扰我,我真的一巴掌拍回去!到时候你别心疼!“
百里岭南突然觉得好笑,“你都当娘的人了…怎么还一副长不大的样子。”
娇然愣了愣,“我宁愿没当过娘,没生过孩子…”
百里岭南火气突的一下窜上来,又忽的一下灭了。
他知道这个话,他不能接,否则女人又要跟他翻旧账。于是沉默着,骑了一路。
他带她到了一个意义非凡的地方,百里家密道的出口。
她自是不愿意,但男人的力气比她,他强硬的拉着她,贴着密道,转转弯弯进了书房。
他在书房的暗格里取出一副卷轴,递给她。
“是玄敬的生母…跟你很像。”百里岭南解释,“我父亲今生唯一不能释怀的,就是当初的一念之差,将她与别的男人所生的女儿送走,一生都没有得到她的原谅。“
“的确很像。可我听到的是另一个本子,比如你父亲不是要将那个婴儿送走,而是杀死…如此心狠手辣,单单悔过就可以被原谅?”
“过去的事,谁能说的清?”
“所以呢?你现在跟我说这个是为了什么?“
“你知道是为什么…任何条件,多少要求,我都答应你。“
娇然收起卷轴,“真的什么条件都能答应?”
百里岭南点头。
“那你现在亲我,要唇舌交缠的那种…”
百里岭南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她。
“你当时可始终都没亲过我嘴。”娇然带些讽刺得看着他,有些嘲笑他这古怪的坚守,“怎么不亲嘴就不算背叛吗?”
百里岭南静静的长吸一口气,毅然决然的伸出手臂,将她困到怀里,另只手托住她的后脑勺,低头要将嘴印上去。
“够了!”娇然十指将他嘴巴隔开。
现在换成百里岭南有些嘲讽的看着她了,“胆小鬼…”
“是,”娇然煞气氛的说,“我怕你今天吃了大蒜。”
百里岭南唇角勾起,“吃没吃,让我亲了你不就知道了?“
娇然有种调戏不成反被嫖的感觉,连忙退了两步,一本正经的说,“条件有很多,怕你做不到。“
“…你先说。我若做到了,你别反悔,到时候陪父亲过个年,让他开心几天,行吗?“
“好啊。”娇然眨了眨眼,”我要黎黎回到我的身边,你们…离我远一点,最好一辈子躲着我走!”
“…”百里岭南抿了抿嘴,“你明知道不可能。”
“你说的什么条件都能答应!”娇然毫不掩饰眼中的轻蔑,伸手戳了戳他的胸口,“右相大人,做不到,就不要随意承诺!“
百里岭南觉得她的指尖带针,要不然怎会刺到他心坎里。
他顺势攥住她的柔荑,握在掌中,一刹那,屋里暧昧涌动。
情动之下,他低头吻了她。
缠绵悠长的唇舌交濡,因为女人的挣扎而愈发炽烈。
娇然知道挣扎几下后变得乖顺,最后以缺氧结束了这个吻。
“或许…”百里岭南话说一半,便难以启齿,只是略微激动的拥着她柔软的身体。
娇然媚眼流转,舔了舔嘴唇,像是餍足的小猫儿,“我觉得凭这个吻,可以答应你的请求。”
“…”
—?—?—?—?—?—
就这样,这年的大年初一,百里府迎来了期盼已久的贵客。
大雪纷飞中,百里岭南望着身披白色狐裘的小人下了马车,走了两步却被身后的南宫陌揪住,掖了掖领子。
怕冻着她。
看来,他们夫妇和好了。百里岭南不太能接受,夫妻间争吵到妻子离家出走,丈夫摔盘砸碗后,没几天又轻而易举的讲和,那当初的争吵又有什么用?
但看看他自己,不也是差不多。温蕙正圈着他的胳膊,犹如年轻时一样,相携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
可谁又知道,前一晚,她哭的柔肠寸断,因为他忙得几个月未着家,也因为从不在营帐放置任何无关器具的人却将一个套娃藏在了角落。
“温蕙,如果我想,会有成百上千的女人送到我床上!“他无奈又烦躁的跟她解释,“我的确不是一个好丈夫,但我已经尽所能的让你幸福!”
百里岭南带着愧疚,在两位客人面前,对温蕙关怀备至。
娇然,意料之中,与他保持着客气的距离,但她对父亲很亲切,天真烂漫的言谈如忘却了以前种种的不快,时时逗得老将军开怀大笑。久不下床的老将军,甚至不顾阻拦,执意下床,隆重的打扮一番后领她到花园里游玩,看雪,赏梅。
百里岭南觉得一切都顺利的超出预想,直到过程中发生了一个小意外。
那个几乎被百里家遗忘的孩子,赫赫,出现在了梅园。
当时,孩子穿着新做的棉袄,喜庆暖和,但衣领和袖口跑出的棉絮,还有他冻得生疮得小手,暴露了不受待见得处境。
百里岭南觉得十分难堪。
“哟…堂堂百里府,竟会连个孩子都养不起。”南宫陌在娇然耳朵边小声说道。
“赫赫…”温蕙向孩子招了招手,他小心翼翼的走过来,但他看到温蕙要抱他,警惕的往后躲。
孩子直接躲到树后,眼珠滴溜滴溜的,偷瞄着陌生的来客。
娇然也在打量着他,蹲下身子,指了指他手里牵着不放的小木马,“小马的腿坏了,你这个叔叔会修。”
被称作叔叔的南宫陌很是配合,难得‘屈尊’,好脾气的蹲下身子,“你是想叔叔现在帮你修呢,还是吃过了饭,你来找我?喏,就在前面的院子,东边数第二间客房。”
孩子爱惜自己的玩具,且未在南宫陌的提议里找到拒绝的选项,于是怯生生的说了句“我先去吃饭!”,便抱着小木马跑走了。
此后的几天,赫赫跟个小尾巴一样,经常跟在两位客人身后。百里岭南看在眼里,却没看到心里,他只觉得父亲渡过了一生中最轻松,最惬意的时光,原先娇然答应的只留两天,变成了四天,五天。
百里岭南由衷的感谢她的体谅和通情达理。
所以,她开口向他提出条件时,他没有觉得突兀。
她要带走赫赫。
百里岭南能理解她的冲动,却不赞同。养育一个毫无血缘的孩子,光凭同情心是不够的。
但很快,他改变了想法。
因为那孩子被叫到他们面前,听娇然要领走他时,风一样跑了出去。
回来时气喘吁吁的,寒冬里跑出了满头的汗,小肩上还扛着一根粗粗的树枝,树枝上挂着一个灰色的包袱,是孩子的全部家当。
“什么时候走!“孩子的眼睛又大又亮,扑闪扑闪的散发着希冀的光芒。
不顾温蕙的反对,百里岭南让她带走了赫赫。
此事后,岭南更少回家,他与温慧,又一次因为孩子,产生了不可磨灭的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