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袍在混沌的风里飘摆,见愁的脊背如山岳一般峭拔,两手背在身后,掌中却是持着一封长长的卷轴。
看形制同生死簿有些像。
但张汤知道,那不是。
听见他这一番话,她身形才微微一动,沉吟了片刻:“问我……”
“近日来我同他下棋,总见他下着下着便走了神。那屋中雕像,亦久久没动了。走神的时候,他也总是望着那雕像。我觉得,他今日忽然问起你来,该是有什么事的。”
所以才特意来这里走一遭。
张汤冷刻的眉眼寡淡得像水一样,这些年来是越发不动声色了,但当了这么多年的阎君,那一股威压却比原来重了许多。即便这样平平淡淡的说话,也会让人从这平淡的口吻里,察觉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审视。
即便对着见愁也一样。
他望着她,又道:“这些年以来,你也总是这般在站在这里看这一片乱流,是这里面有玄机?”
玄机?
见愁终于转头来看他。
她面庞犹如冰雪雕砌一般,眉眼里却透出些许少见的平和。周身上下浑然看不出半点锋芒,唯有那一双眼,幽深黑沉,又似凝聚着夜空里的星光,未必璀璨,却给人以浩瀚之感。
没有尽头,没有边际。
这让张汤觉得,自己面对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方世界。
他听见了她回答的声音。
一如星河般浩渺。
“你可曾听说过《九曲河图》?人皆传,这上面记载着宇宙诞生之初的秘密,凝聚着三千大道共同的归处,刻录着荒古时代那些失落的传说。这一片乱流,便是其中之一。”
张汤只知道见愁手中有这一卷《九曲河图》已经很久了,好像是从阴阳界战结束后便开始出现,但听她提起,却还是第一次。
他没插话,只听着。
见愁便又转眸向那混沌的深处看去,道:“此方宇宙诞生之初,是一片混沌,未分清浊,也未分古往今来,四方上下。盘古大尊初临此界,劈开混沌,宇宙方始衍化。未及衍化成熟,如人行于道生渴意,又为保方创之轮回,大尊于是取此方宇宙一瓢元始之力解渴。宇宙衍化便缺了这一瓢之力,虽万万年弹指过,亦未能衍化完成,留下这一片未分之混沌,未分之时空,以乱流之态横亘于此界。所以它是宇宙的乱流,也是此方世界,一道久久未能愈合的伤痕。”
一字一句,都平淡至极。
可张汤偏生从这字句间听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惊心动魄,甚至令人胆寒。
为见愁话里透出的某一种意味胆寒。
然而见愁说到这里,便好像说完了,半点没有再往下继续的意思,只从十八层地狱的边缘走了回来,往出口处去,同时开口问他:“张大人这些年来当阎君,感觉还好吗?”
张汤想了想,回道:“人上人,鬼上鬼。托你的福,甚好。”
托她的福……
见愁忍不住便笑了一下,半开玩笑似的问:“看来,若有一日见愁无端横死,还能得大人记今日恩情,为我收尸了。”
张汤一顿,看她一眼,才跟了上来,道:“本官虽不善操持丧事,不过一口棺材还是备得下的。”
能一本正经回答这种问题,这十九洲上,怕只有张汤一个了。见愁越琢磨,越觉得他有意思,仿佛想要知道他到底还能有什么出人意料地答案一般,又问了一句:“那若是有一日这极域没了,毁在我手中,你也不能再当阎君了……”
她话没说完,张汤已经停住了脚步。
两人对视。
见愁收住了后半截话。
张汤定定地看了她半晌,面无表情道:“那你还是早几日死个干净吧。”
“……”
不可否认,有那么一点生气。
但也只是那么一点。
紧接着,见愁便笑了起来:“哈哈,张大人果然是张大人啊!”
张汤看着她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一脑子有毛病的人,但转念一想,如今她怎么着也算极域之主,他也不能就因为这一句话便把他顶头上司拉进大狱里去,索性便当没听见这一句说嘲讽不像嘲讽说称赞也实在不觉得像称赞的话,一路向上一层地狱走去。
道中经过了一片废墟,也远远看见了祭台。
见愁在路过某一角倒塌的墙壁时,便停下来看了一眼,想起阴阳界战方重启时,与曲正风一道自弥天镜传送进这一层地狱,在那为残垣断壁覆盖的石室里,看见的那一幅幅壁画。
张汤没停下来等她。
她站着看了一会儿,但最终并没有再走进去看一眼,似乎怕触了什么伤怀的回忆,又似乎是这近四百年的时光里,她已经看了无数次,只站在外面便能清晰地想起那一幅幅壁画上的种种细节,已无需再看。
返身又跟上张汤,两人出了十八层地狱,回到了枉死城。
小四百年过去,旧日阴阳界战的影响已全然不见了踪迹。轮回恢复以后,枉死城似乎也没有什么格外的变化,无非是鬼修多了一些,但也不显得多很多。
毕竟十九洲修士寿数长,修为高,但凡交战都很激烈。
能入轮回,必要魂魄完整。
很多时候战分胜负,修士都已经神魂俱灭,哪里还能进什么轮回?
这轮回为秦广王夺走时,修士们总觉得这东西属于自己,想要拿回来。但拿回来之后才发现此物不过鸡肋,仅仅算是聊胜于无。又兼“我道”渐盛于十九洲,有越来越多的修士依附此道,著书立说,颇言轮回之虚妄,言“我”,言“存在”,倒懒得去在意那什么下一世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