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真卿一愣,愕然看着王源道:“你……你是我大唐相国?平叛兵马大元帅么?”
王源微笑道:“陛下让我肩负重责,我实在诚惶诚恐如履薄冰。实在是暂时没有合适的人选,故而我答应陛下暂代相国之职。至于平叛元帅之职,我倒是义不容辞的。”
颜真卿起身走出桌案纳头便拜,口中道:“卑职颜真卿见过王相国。卑职不知情由,失礼之至。”
王源忙扶起颜真卿道:“这是何必,咱们是故交,我宁愿你称呼为王学士王公子,却并不爱听什么王相国王元帅,更别说还要行这样的礼了。万万不要如此。”
颜真卿咂嘴道:“山中一日,地上千年。困守于此数月,没想到世事变幻如此之快。不过颜某相信,有你在朝中坐镇,我大唐中兴有望,平叛在即。”
王源哈哈笑道:“那可不是我一个人能办到的,要所有人的努力才成。譬如你颜太守,坚守孤城九个月,同叛军周旋生死,这便是我大唐必然中兴的希望。天下人都如颜太守,还怎会有叛军存身之地?”
颜真卿忙摆手自谦道:“这可不敢当,不敢当。颜某只是行自己的职责而已,我既是朝廷任命的平原郡太守,便该保一方平安,保住平原城。”
王源微笑点头,接下来王源向颜真卿一一介绍随行之人,当见到丰王李珙也随军前来是,颜真卿更是惊讶不已,跪地叩拜。李珙很开心,果然这一趟来对了,颜真卿见到自己就像是见到了父皇一般的恭敬,自己这次随军前来便是代表着皇权,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众人再次落座之后,正欲详细询问各自的情形,然而衙门外百姓们的呼喊声越来越大,几乎淹没了众人的话语。颜真卿忙命李泽交去外边瞧瞧到底发生了什么,不久后李泽交进来禀报。
“禀报王相国、丰王爷、颜太守。百姓们吵着要见朝廷来的将军,说是要请朝廷来的将军给他们说一说外边的情形。”
颜真卿呵呵笑道:“父老乡亲们今晚都高兴坏了,九个月来今晚他们最开心。那么王相国,劳烦你移步,给平原城的百姓们说几句话吧。”
王源微笑道:“颜太守,我说话恐怕不合适吧,丰王爷在此,还是让丰王爷给百姓们说几句吧。他更合适。”
李珙心里很想答应,但他知道这里不是自己出风头的地方,自己要是站出去说话,便等于抢了王源的功劳和风头了。这样的事无论如何不能做,因为不久前已经惹恼了王源一次了,还是安分些的好。
“不不不,我哪里有资格?这次若不是王元帅力排众议率军来营救,哪里会有今日?就连我当初也是怀疑能否到达平原城的。再说王元帅是我大唐右相,您说话比我更适合。”李珙微笑道。
王源一笑道:“罢了,那便我去说。我也很想和平原城的百姓们道一声辛苦呢。”
颜真卿抚须微笑,当下众人簇拥着王源出了衙门大堂来到门前台阶上,王源放眼望去,衙门广场上黑压压一片全是百姓。数万双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睛看向这里,他们虽然一个个黑瘦如柴,但今夜像是吃了山珍海味一般的欣喜。
“诸位父老乡亲,今晚是咱们平原城迎来曙光的一刻。咱们终于迎来了朝廷的兵马。你们面前站着的便是来特地率军来营救我们的我大唐平叛兵马大元帅,当朝的王相国。现在请王相国给诸位说几句话。”颜真卿大声说道。
百姓们一阵骚动,他们没想到今晚来的居然是当朝的右相,本以为只是一名普通的将军而已,没想到朝廷居然派了相国亲自前来营救,足见朝廷对平原城的重视。
“多谢王相国,多谢王元帅。”百姓们高声叫道。
王源上前两步摆手示意,百姓们静了下来。王源环视全场数万百姓,面色沉静的拱手团团一揖,口中高声道:“诸位平原城的父老乡亲,请受我王源一礼。我代表朝廷,代表陛下,向平原城的父老乡亲们致敬。贼兵蜂起,天下皆墨之时,你们用你们的行动告诉当世之人,什么是气节,什么是无畏,什么是忠诚。你们是令人敬佩的,必将千古留名。”
百姓们雅雀无声,有的人再次热泪涌出,王源的短短几句话勾起了他们无数的心绪。无数个彷徨恐惧艰难绝望的日子里,他们都没有这般流泪,但却被这几句话说的泪流满面。
“你们在此坚守,朝廷一直没有忘了你们。然叛军攻势凶猛,一路攻下了长安城,朝廷被迫前往蜀地安定,故而没有能及时救援你们脱困,让你们吃了太多的苦。好在有颜太守在此,有诸位乡亲父老们的坚守,终于云开雾散,重见天日。你们想知道外边的情形是么?我可以简单的告诉大家。陛下自如蜀之后,龙体康健的很。朝廷各部衙门也都在成都立足,如今国事运转如常。从河北河东洛阳长安等地跟随陛下入蜀的数百万百姓们也得到了安置,均吃饱穿暖得到庇护。同时,我十三万平叛大军连战连捷,十八万叛军攻蜀,被我大军打的铩羽而归。如今以本人为主帅,高仙芝为副帅的十三万大军已经出蜀地挺进长安周边。在我来之前,我们已经横扫了长安周边几十座州府,夺回了大片的土地。长安城中的叛军龟缩在城中不敢出城交战,害怕的像地洞里的老鼠一般瑟瑟发抖。待我大军切断长安和洛阳之间的通道,不日便可夺回长安。之后便可夺回洛阳,将安禄山赶出洛阳,赶到北边去。总而言之,形势一片大好,很快便可收复两京平息叛乱。乡亲们,好日子就要来了,你们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再也不用挨饿受苦了。”
“万岁!万岁!”百姓们听的情绪激昂,有人带头叫了起来,顿时全场高呼万岁之声不绝。也不知道是在叫谁万岁。
“诸位父老乡亲,我知道你们很高兴,但目前城外还有一两万的敌军,今晚虽然我们杀进来了,但却并没有脱离险境。不久后会有大批的敌军赶来。所以我们现在庆祝为时过早。我需要和颜太守商议御敌之计。而诸位也回去好好的睡一觉。听说你们都饿着肚子,我们带了些干粮来,明早就在此处摆开几十口大锅煮饭,管你们饱。但此刻你们要散去,若是不想睡的,可以去城头帮警戒也行,让守城的兄弟们也可以睡一会。总之,大家各自努力,咱们一定能脱困。”
王源微笑着结束了他的训话。百姓们纷纷叫道:“王相国说的是,我们不在这里添乱了,回家的回家,有力气的上城去盯着。”
不久之后,百姓们交头接耳的议论说,说笑着,纷纷散去。广场上瞬间变得空旷起来。
“颜太守,咱们进去吧,百姓都走了。”王源笑着对颜真卿道。
颜真卿静静看着王源道:“王相国,多谢你了,你刚才这番话,让颜某心里暖烘烘的,颜某这番坚持总算没有白费。颜某也感谢你经营剑南多年,大难之时朝廷终有存身之处,还有东山再起的资本。请受我颜真卿一拜。”
第845章 畅谈
颜真卿的书房之中,王源和颜真卿对坐长谈。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但王源和颜真卿显然并无睡意,故而遣散众人之后,两人决定在书房之中彻夜长谈一番。
谈话自然是从当年两人初见面时的梨花诗会上开始,二人缅怀了当年那场盛会。那时的王源还是初出茅庐的青涩少年,那时的颜真卿还只是个意气书生,正潜心于书法之艺。谁能想到五年后,两人的际遇已经是如此不同。
“哎。时光荏苒啊,一晃都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我时时想起那日情形,还历历在目,宛如还在昨日一般。当真是物是人非,让人唏嘘。”谈及那场盛会,颜真卿恢复了文人本色,感叹不已。
王源微笑道:“颜太守还经常想起那场诗会么?我倒是没有常常想起了,倒是诗会上的人我还都记得他们。不过当年的那些人却已经有很多不在人世了。想想才五年时间,世事变化之快教人难以想象。”
两人也许是年纪和性格的不同,对于时间概念的感慨也自不同。五年时间,在颜真卿看来过得太快,几乎弹指之间的事情。而对于王源而言,却觉得这五年时间像是过了半辈子般的漫长。越是年长者越是觉得人生苦短若白驹过隙,而少年人却永远憧憬着明天,期待着明天的到来,总嫌弃时间太慢。
“是啊。世事变化之快确实难以置信。王相国这么一说,老夫想起了李林甫、李适之、杨国忠、李邕他们。都是我大唐的风云人物,怎奈才五年时间,便已经作古了。这么一想,当真是教人无限感慨。”颜真卿叹道。
王源点头道:“是啊,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这些事不能细想,若细细一想,会让人意志颓废,生出人生如梦之感。”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好句子啊,王相国还是那般出口锦绣,文采惊艳。”颜真卿道。
王源摆手叹道:“莫提什么文采惊艳了,很久没写诗了。”
颜真卿一笑,淡淡问道:“王相国心中对于李林甫杨国忠李适之他们是怎么看的。他们死后的名声都不好,人都说他们是奸相呢。还有人说他们对安禄山谋反之事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李林甫死后不是被认为和安禄山合谋么?”
王源微笑道:“颜太守对那样的话也信么?朝廷之中的倾轧总是不留后路,就像杨国忠,他挖了李林甫的坟,但他自己的下场又如何?这些事都是做不得数的,只是为了攻击而攻击罢了。”
“哦?看来王相国对于朝廷对几人下的定论似乎有些不同的意见。”颜真卿道。
王源看着颜真卿道:“今日咱们是私下里谈话,我也不瞒你。在我看来,无论他人如何评价,我都认为他们是让人尊敬的。或许他们每个人都行有瑕疵,但我并不认为他们死后如朝廷评价的那般不堪。将来若有机会,我希望能为他们一一正名。”
颜真卿身子一震,诧异的看着王源道:“王相国当真是这么想的?这几位都被称为朝廷的罪人,有的被称为祸国殃民的奸相,王相国却要为他们平反么?”
王源微笑道:“对人的评价需要公正合理。有时候人做出错误的决定不是他们故意为之,或者是因为形势所迫,或者是因为看不清后果。譬如当年李林甫竭力重用安禄山等胡人将领。以胡制胡未必不是个好办法。事实上安禄山确实保证了我大唐东北边镇的长久安宁。然而,何至于到了如今的地步,安禄山起兵造反,将我大唐江山搅的天翻地覆。李林甫肯定是有责任的,但有责任的可不仅是他一人,而是整个朝廷。缺少有效的监管,纵容坐大,却不知其害,这便是朝廷政策的问题。这不仅仅是李林甫的问题,包括陛下在内的所有人都有责任。将这样的责任甩给某一人或某几个人,那是不公平也不公正的。”
颜真卿捻须不语,他其实也一直在反思朝中这些年的事情,只是他心里即便有不同的看法也不会像王源这么直白的说出来。刚才那么问,只是想探探王源的口风,却不料王源毫无顾忌的说出了心中的想法,倒让颜真卿自惭形愧,觉得自己不够堂皇。其实他的想法和王源是一样的,只是不敢说出口罢了。
“譬如杨国忠,安禄山造反说是要清君侧剪除杨家奸佞,朝廷中很多人也以为是杨国忠逼得安禄山反了,因为杨国忠天天都在说安禄山要造反的事。然而事实如何?安禄山确实是反了,而且并非是为了清君侧。杨国忠死了,也没见他息兵啊。安禄山就是要造反当皇帝,杨国忠逼不逼他,他都是要反的。相反朝廷若是能听从杨国忠的建议,早早做出准备,那反而会是另外一种情形了。可惜人人都把杨国忠的话当做是诬陷倾轧之语,能说这全是杨国忠的错么?”
王源继续说道,这些都是他心中想说的话,本来这些话不该说出来,但不知为何,今日当着颜真卿的面,王源居然就这么冲口而出,毫不掩饰了。
颜真卿点头叹道:“王相国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当真让颜某佩服之极。不瞒你说,颜某其实也是怎么想的。当今天下之人,衡量他人喜欢非黑即白。一有污点便全盘抹杀他人的功绩,这是颜某不能接受的。”
王源呵呵笑道:“看来我和颜太守在这件事上倒是心有戚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