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自广南大捷后便被提拔为枢密使,俗称枢相。这位置原本是文官专属的,他坐上那位置之后没少遭弹劾,连极力推荐他去平乱的庞籍都不甚赞同。
这一次把狄青弹劾走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欧阳修。欧阳修写了篇文章,陈述武官权势过大的危害性,然后笔锋一转,表示今年开封水灾就是上天警示,希望官家三思而后行。
这是自古以来的惯例:既然皇帝是天子,那自然是受命于天。现在老天发怒了,闹灾了,那肯定是有人做得不对,老天降下警示来了。
问题来了,做得不对的人是谁呢?要么是皇帝,要么是宰执,掌权的就是你们几个,没别人了!
官家一琢磨,是啊,天降灾祸示警,这锅要是没人背,就要他来背啊!
而且,欧阳修说得很有道理,大宋以武立国,若是再让狄青当枢密使,难保天下军权不会尽数落入他手中,让将士只知“神将狄青”不知朝廷、不知君主。
官家动摇了。
其他宰执也一琢磨,感觉很对,本身就不该是他坐的位置,这锅他不背谁背?
于是纷纷上书参加这场大规模甩锅行动。
狄青便丢了枢密使之位。
王雱和同窗们庆贺完这次“正式毕业”之后,才从范仲淹那听到这些消息。
王雱听完了,摇头说:“天灾和人有什么关系?”真要有,那也是因为有人强行想将黄河引回故道,才会招来这场水灾。
范仲淹知道王雱一向对神鬼之说没有敬畏之心,更不信什么天命,也没纠正他的想法。事实上,很多人就真的相信吗?不一定,有的人或许是真信了,有的人则是借机攻讦别人。
范仲淹叹了口气,没再多说。
王雱也没再多问。他知道原因在哪里,原因在大宋开/时的“黄袍加身”。
黄袍加身可以发生在姓赵的身上,自然也可能发生在姓钱的、姓李的身上——
所以才会有后来的“杯酒释兵权”。
所以才会有后来的“重文轻武”。
所以才会有皇帝对将领的种种防备——比如将军三年一挪窝,绝不能在一个地方扎根,力求做到“兵不识将,将不识兵”。
不管是为了江山稳固而上书的欧阳修等人,还是为了自己地位稳固而上书的某些人,归根到底都是戳中了官家心中的这层忧虑才能成功把狄青踢下枢密使之位。
又过了两日,狄青要启程离京。狄青没想让人送,连自己儿子都没告知,悄无声息地出城。
王雱一早与范纯礼出了城,等候在狄青离京的必经之道上等待。
狄青远远见了王雱,有些惊讶,他翻身下马,接过王雱递来的酒,一饮而尽。
狄青将酒杯递还给王雱,抬眸打量着王雱与范纯礼,最后叹息着对王雱道:“狄咏那小子还在禁军中当差,你平时有什么要人出力气的,可以叫上他。”
王雱道:“那是自然的,有好事儿我不会忘了咏哥的份。”
“你小子很快也该入朝为官,”狄青看着他直摇头,“稳重一些吧,行事莫那么张扬。”狄青虽人气爆棚,但那只是非常时期朝廷需要炒作一番,他本人其实非常谨慎。这次朝中若不是借着四月那场天灾,怕也找不到攻伐他的借口。
王雱笑了笑,没接这话。他走到长亭中的琴桌前坐定,朝狄青道:“我为先生弹一曲送行吧。”
狄青对琴棋书画本没什么兴趣,可王雱的曲子一起,狄青便精神一振。
明明那琴弦还是看着还是细得像是承载不了半点重量,这一刻却忽然迸发罕见的激昂,仿佛有千军万马踏过长亭后的山林而来,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战场,才是军人应在之地!
与其在朝中谨小慎微地维系着招人眼红的权位,还不如纵马疆场、上阵杀敌!
马革裹尸,百死不悔!
狄青翻身上马,坐在马背上仔细听完王雱的一曲,哈哈一笑,朝抱着琴起身的王雱道:“谢了,王家小子。”
王雱站在长亭下,回道:“珍重,狄将军。”
为狄青送了行,王雱便与范纯礼一起回城。到家中后王雱才知晓韩忠彦来过,给他送了个帖子,说要邀他去吃个家宴。
王雱和范仲淹说了这事,范仲淹才告诉他韩琦已经回来了,并且在他们紧张备考时来拜会过范仲淹,这应该就是韩琦请他过去做客。
范仲淹道:“本来朝廷准备将他调回京当三司使,如今枢密使位置空缺了,朝廷便让他出任枢密使。”
王雱一点都不意外韩琦会升官。今年三月,韩琦大佬又在家乡相州修了个昼锦堂,写信叫他的老朋友们——包括但不限于范仲淹、欧阳修等等给他写诗文互吹一番。
欧阳修和他互吹时还出了一桩写进课本里的佳话:本来欧阳修吹的是“仕宦至将相,富贵归故乡”,后来想想这不够好,又追了一封信表示“我给加两个字才更准确”。于是这句就改成了“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
这表明欧阳大佬写文章十分严谨,字字斟酌,力求完美!
欧阳修可是翰林学士,官家时不时会叫去聊聊文学聊聊人生的人。经他这么一吹,官家也想起还有这么个能臣在相州老家养病,自然会派人去关心几句“病好了没?可以回来干活了吗?我给你个新职位你看看中不中,中就来京城干活吧”。
王雱已经想好了,要是他以后被扔去鸟不拉屎的地方,就修个什么摘星台望江楼,写信给苏轼、沈括、韩忠彦等等,让他们给面子来商业互吹一番。
当然,要是苏轼他们也去了鸟不拉屎的地方,那就没办法了,朝里没人不好混啊……
好在他还是个孩子,暂时不需要思考这么遥远的问题!
王雱拿这帖子去了韩忠彦家。晚饭还没做好,韩忠彦领王雱去书房见韩琦。许久不见,王雱一点也不生疏,见面就喊人,还自行拉了张椅子坐下。
韩琦瞅着他道:“怪不得王翰林说你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不客气!”韩琦所说的王翰林自然是王珪,他回朝时碰上王珪时聊过一嘴,说起过王雱这小子。
韩琦在相州时收到王雱的信简直气得不轻,这小子说什么“您是怎么和那么多人当好朋友的,可得教教我”。这是指着他鼻子说他会搞朋党吗?
自从庆历新政之后,官家对朋党二字敏感得很,这话能随便说吗?
王雱老气横秋地叹气:“王叔父又跟您编排我了吧?唉,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人一到休沐日就坐在一起磕叨,谁不在场就编排谁。”他自己把话说完了,压根不给韩琦辩驳的机会又接着说,“我跟您说啊,您现在可不能编排我爹不洗澡了,他如今不仅天天洗澡,天气干燥时出门还用护霜擦脸呢!”
韩琦:“……”
行吧,说不过这小子。
既是请王雱来吃家宴的,那自然得留王雱用饭。韩琦妻子崔氏在扬州时就颇喜欢王雱,知道他要来亲自做了王雱爱吃的清蒸桂鱼。
秋冬鱼肚肥美,崔氏特地把鱼肚朝向王雱,让王雱多吃一些。
即便将近十年不见,王雱对温柔美好的崔氏还是非常喜欢的,一顿饭吃下来乖得不得了,吃完后还陪崔氏聊了好一会儿——聊得韩琦都瞪他了才美滋滋地起身告辞。
王雱早上送完刚卸任枢密使的狄青,傍晚又去新枢密使韩琦家做客,许多得了消息的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王雱到底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仅仅才中了个解元,瞧见这消息的人看过也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