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1 / 2)

他绕过回廊进了屋。便瞧见屋里杜鹃花开——那玉茗花开败了,水仙也已凋零,苏秉正便赏了新的花卉——阿客就安坐那杜鹃花后面,长睫毛垂着,那眸子黑得渲染。她笑着说些什么,苏秉正听了一会儿,才知道她是和三郎比谁更不好好说话。那哄孩子的调子随意又悠长,他就想起幼时扬州,阿客水边梳头时,为他唱的小调儿。

他自杜鹃花后出来,阿客一侧脸便瞧见了他。便有梨涡浅笑,那白净的面庞透出些子粉色。

她放下手上的络子,抱了三郎来迎他。苏秉正便觉得,娇妻幼子,生活美满。果真将三郎挪到蓬莱殿是对的。

他抱了三郎,垂头瞧见阿客新打的络子。是用红丝绞银线打起来的双锦鲤,中间结着同心玉环。心里欢喜,便不动声色。

就听阿客道:“每回都觉得,穿这身真是再好看不过。”

苏秉正笑道:“常见朕穿这一身?”他今日穿的极端正,十二旒的玄冕配十二纹章的玄衣纁裳,因大带系得高些,倒是显出极挺拔的身形。这是只有大典上才穿的衣裳,平日里谁爱穿戴得这么繁琐?

阿客便调笑道:“这般英俊年少,见过一回便再难忘了。”便将三郎接回来,放进乳娘怀里。自己亲手为苏秉正更衣。她环手去解他的衣带,苏秉正便眯了眼睛觑她,那玄冕上玉旒叮当作响。见阿客不理他,便俯身她耳旁吹了口气。阿客手上一抖,几乎是跳着就退了一步。面红耳赤的望着他,只气得眼角都红了。她不过言辞调戏,他就直接跟她耍流氓了。

苏秉正便得意的笑起来,俯身她耳边,“进屋去等——穿这身衣服做事,是要被言官指着鼻子骂的。”

阿客瞪着他说不出话来。苏秉正见自己欺负得过了,忙又道:“逗玩呢。赶紧去换一身衣裳,一会儿吃完晚饭,带们出去看灯。”

这夜天清月明。

因带着三郎,便没有出宫去,只蓬莱山设了坐席。那原是太液池边一座小山,长安城中已是高处。有亭台楼阁。雕栏以汉白玉砌成,又刻意装点了,月色中真如琼玉仙境般。

可惜三郎不给脸面,早早的便阿客怀里睡过去。任苏秉正怎么唤都不肯醒。阿客怕冻着他,便入殿了去安置。结果她才要出去,三郎竟又醒了,粘着不让她出去。两个再将三郎哄睡了,便已月上中天。

山高月小。却是长安万家灯火,更可玩赏。

阿客山风里俯瞰这座皇城。上元灯节彻夜不寐,家家有灯,万空巷。苏秉正就身后抱住阿客,指给她看哪里,说是哪里有奇巧的面具,哪里有水上秋千的技艺,哪里有最热闹的灯会,哪里有极好的小吃。他每说一样,阿客便记起年少时带他去逛灯会的情形,那场景历历目,俱是他们当年经历过的。

她便往后靠他暖暖的怀里,道是,“什么时候陛下带亲眼去看看。”

苏秉正便笑道:“好……长乐坊博雅轩前有灯谜,年年都是最热闹的。当年还那里赢过一副探花郎的字……”然而话说到这里,便噤声了。阿客也不去追问,只岔开话,笑道:“臣妾听说昆仑奴的面具,也十分别致。”

苏秉正却自己又说回去:“是啊,昆仑奴的面具也别致。朕当初为什么就非要选秦鸣桥的字?”

那风吹得阿客冷。她道:“想是陛下惜才。”

苏秉正只摇了摇头,声音透过胸腔传递过来,低而沉,“是阿姊瞧上了那副字,朕逞强非要帮她赢过来……”他沉默下来,想是又记起当年引狼入室的往事,难免痛恨。片刻后却又带过,笑道。“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倒是,竟知道秦鸣桥?”随即又自做解答,笑道,“对了,他曾向提亲过。当日朕问过为何拒绝——说是父母做主。如今可否告诉朕实话?”

阿客想了想,道:“确是父母之命。然而令臣妾选,也是要拒绝的。齐大非偶,倒无关旁的理由。”

苏秉正沉默了片刻——略略觉得心里平复了些。齐大非偶。当日阿客选择秦鸣桥,大约也只是因为门当户对,无齐大非偶之虞。并非就因为她有多么喜欢秦鸣桥。

两个便这么立风里琐碎的闲谈。苏秉正总不能拜托往事,于言谈中不经意就提起,阿客便也曲曲折折的开解——她是想将他心中一切结都打开的,却也知道不能。只能默默的想着,要这一辈子多爱他一些。若能聊作补偿,也是好的。

这一夜悠长,却也有尽头。到最后也只是相拥入眠,不曾缱绻缠绵,可听他鼻息沉稳她身旁入睡,便也觉不负芳景年华。

可这芳景与年华,终究是不能长久的。

尚未出了正月,前次叛乱的匪首头目们,便被押解回了长安。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赶着去参加婚礼,当然不是我的^^我是去当伴娘的

今晚早睡,明天要凌晨四点半起床……

正文 47明月(一)

苏秉良的尸身是秘密送回京城的。

一则为了让苏秉正亲自确认,二则,他毕竟还是苏秉正的堂兄。令他死无葬身之地,到底不像话。

王宗芝与华阳确认过,出错的可能便很低。苏秉正也只在押解官掀开裹尸布时扫了一眼,便令他盖好了。

这屋里静谧,许是为了保存尸体,便清冷得厉害。四面雪白的墙在阴霾的冬日里越显得惨淡。虽有数名陪同他进来的侍卫,也依旧不显人气。苏秉正只觉得阴凉之气一点点的攀上的皮肤。

可他依旧对屋里侍奉着的侍从并官员们说,“让朕单独待一会儿。”

便有言官劝诫:“此处不宜久留,陛下千金贵体,宜自珍重。”

苏秉正只道:“不碍,朕只留一会儿。”

侍卫们便守在外面,有苍白的阳光自格子窗里落进来。

苏秉正就站在那尸身旁,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想要留一刻。事实上他对苏秉良根本就无话可说——这世上总有些人,你宁愿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哪怕只是听到这个人的名字,你便烦恼得恨不能碾碎了他,埋地九尺。

只是在这个时候,他忽而就记得当年的场景。阿客跪在地上,抱住了他的腿,声嘶力竭的求他,“你不能杀他,你会后悔的黎哥儿!”那个时候他只是气昏了头,因她口口声声护着这个人,他便宁愿听不见她的话。可其实他还是听到了。这么多年了,那声音仿佛又响了起来,“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黎哥儿……”她哀切的说,“我便是想要一个亲人,也不得了。”

他只是疑惑,自己何以到现在才忽而明白阿客当年的心境。

她也未必就是真那么想护着这个男人。她拼了命的拦着不许他动手,也许更多的是为了他——她不想看他手上沾了亲人的血。

他在她心里的分量,总是要比良哥儿重的。固然他深恨自己为什么就让阿客当成了弟弟,深恨苏秉良就能得到阿客的喜欢。可也许正因如此,她才对他不离不弃,无论他做了什么,她都一直努力的去接受,去原谅。而对苏秉良,她便无所作为。

他那么想要阿客的喜欢。可其实他得到的东西,在阿客的心里也许比喜欢要重得多。所以纵然他杀了苏秉良,阿客也想好好的与他过一辈子——就只是那心结成魇,她排遣不掉,才终于不能吧。

若当日他放走了苏秉良,也许他与阿客之间便能圆满了。

这么做固然他将坐卧不安,可也强似阿客遭受心魔折磨……也许阿客还会因他的不安而更心疼他一些。

——终究还是他自私,在那个年纪上不懂得该怎么喜欢一个人。便只会一味霸占和索取,才终于自食恶果。

到如今才终于想明白,却已经晚了。他已失去了阿客,再寻不回了。

他就在那尸身旁站了一会儿。对苏秉良他依旧无话可说,就只有浅淡的寂寥,如见旷野荒芜。他想,其实阿客说的是对的……先帝临死前依旧要记起兄长递给他的那盏毒酒,未必不是给自己寻一个理由,对抗心里的后悔。

他在屋里只站了一会儿,便有人进来催促,“陛下,时辰不早了。”

苏秉正道:“知道了。”再看了一眼苏秉良的尸身,才又说,“着人好好安葬了吧。”

无人敢多说些什么,忙应下了,“还有些遗物,额外收在一处,陛下要瞧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