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真的是卢佳音的东西——原来那折子上暗示的,悉数是真的。梁孟庸便是良哥儿,而卢佳音倾心于他。
一时阿客竟连试探下去的决心都动摇了。她沉默了许久,才又说道,“……他原本是废太子后裔,年前叛乱,被诛杀了。”
芣苡一时未能回过神来,只瞪大了眼睛望着阿客。待回味过来,几次张嘴想应话,竟都不知该说什么。到最后也只喃喃道,“废……废太子,是那个废太子?可,可……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又语无伦次道,“总觉得他气度不俗,可也……”极后来才渐渐觉出害怕来,一时攥着阿客的手,手指颤抖着冰寒下来,话语却条理了,“……娘子是被牵连了,对吗?”
她的反应不像作假,阿客才能略略松一口气——至少卢佳音该没有与良哥儿私下勾连,该不知道他会谋反。
“也还没到那般地步。”她只这么说,“都只是道听途说罢了,十有□是有人故意陷害于我。阿兄不还没受牵连吗?”
心里却明白,纵然卢佳音不曾参与良哥儿的谋反,苏秉正也并不曾冤枉了她。这一遭她只怕再难翻身了。
阿客骤然被软禁在这岛上,宫中一片哗然。
事情过去许多日,乾德殿宫人们的戒备才稍稍松懈下来。王夕月费尽了功夫,终于套出只言片语来。到此刻她再迟钝也明白,自己被人给利用了。早有人布了一大盘棋等着卢佳音,却不自己去下。而是利用她对卢佳音的介怀,送了个破绽来引诱着她来出手,勾连出随后一环扣一环的陷阱抑或真相来。
之所以要利用她,盖因全天下都知道那布局之人是牛鬼蛇神,不安好心。
比被人利用更糟心的事,莫过于被敌人利用,亲手搞掉了盟友。王夕月心情十分糟糕。
可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只能安安分分的蛰伏下来,免得惹火烧身。
叛贼头目化名“梁孟庸”,寄居在卢家,甚至曾指点卢毅学问的消息,很快便在朝野间传扬开来。这阵子卢毅的处境也十分艰难。他倒还知道上书申辩,可惜申辩的表奏递到内中,便再无消息。三月里,终于有人拿此事弹劾他,劝谏苏秉正追根究底,莫要纵容乱党余孽。
苏秉正照旧留中,将此事暂压下来。他固然对阿客心存意气,一时压抑不住便发泄了出来,可整件事里究竟几分可信几分构陷,所针对的又是谁,他心底都有数。王夕月尚且厌憎为人算计胁持,何况是他?他不动声色,不过是因为真的被刺疼了,兼有些疑点尚未查清,故而看那小丑跳梁也懒做理会罢了。
然而阿客被软禁在含水殿里,本身也是一种表态。便有人不能揣摩他的心意,反而变本加厉的营造起声势来攻击卢毅。甚至有人点明卢毅与废太子余党勾结,意图不轨,更有人旁敲侧击的提及了卢德音,终于令苏秉正忍无可忍。
他便在杜夫子为他讲经时,问到废太子苏晋安与先帝间的往事。杜夫子倡儒尚礼,对先帝杀兄夺位之事一直深以为憾,听出他对苏晋安的同情来,自然不失时机的就要替废太子讲几句话。苏秉正便也说起,“先帝临终前曾与朕说起,他梦见废太子孤魂野鬼游荡在旷野里,醒来心里便十分难受。”杜夫子便道,“先帝圣仁,陛下该为他弥补憾事。”
话到了这一步,自然就要提及追封废太子之事。苏秉正便也光明正大的访查苏秉良的下落,自然有人替他查明,苏秉良隐姓埋名在深山老林耕种为生,可惜早几年便已染疾去世,并未留下后代。只有几件遗物为证。
苏秉正便将他风光改葬。他秉性乖戾凉薄,真狠起来,对自己也不手软。直接甩出消息去,想过继子嗣给苏秉良,延续苏晋安一脉的香火。他只有三个儿子。三郎是皇后所出,断不可能被过继,余下苏晟与苏显,外祖父都是政事堂的党魁。过继哪个都有一群人要伤筋动骨,另一群人喜闻乐见。一时朝野震动。
幸而萧镝深明大义,没趁机给高平侯一脉落井下石,极力劝说苏秉正自宗室子弟中挑选品行忠良仁厚者。
经此一时,高平侯一系终于稍稍消停下去。再无人敢提及卢毅一事。
毓秀宫。
周明艳发狂砸碎了殿内一切陈设。身上纱衣倾颓,发髻凌乱。忽而在镜中望见自己的模样,她踩在断瓷碎玉间骤然失去力量,扶着雕栏缓缓滑坐在地上。就那么怔愣了许久。
宫人们不敢近前,却又不能不近前,互相低语着,推诿着。
那窃窃私语的声音传进周明艳的耳中,越显的她像个人人厌憎的孤家寡人
她恨苏秉正——可这恨意也头一次让她这么疲惫。她甚至怀疑自己恨这个男人做什么,他的心里从来都没有她。甚至连他们的儿子,他也许都从来没认真当作“他们”的儿子。他的心里就只有那个该死的老女人和她留下来的野种罢了。
天知道,当她得知卢德音与苏秉良有私情时,她有多么的震惊。可震惊的背后,是更强烈的幸灾乐祸,她简直想仰天长笑,指着苏秉正的鼻子骂,你活该。但其实那个时候她就该绝望了。你看苏秉正宁肯爱个这么对他的女人,也不肯爱她。
她只是不甘心罢了。她忍不住就想去揭他的伤疤,教训他身旁的女人,令他们比她还难过。可她忘了,苏秉正反手便能将她给的痛楚十倍砸回来,他对她从来都不手软的。
她总算还不糊涂。知道苏秉正不动手处置卢毅,显然是发现了什么疑点,还不到她能放任自己消沉的时候。
苏秉正要恶心周明艳,向来是不厌做全套的。这一日下了朝,他便摆驾景明宫,令王夕月陪伴赏春。
已过了上巳节,春水生绿,百花初绽。王夕月本就是香草美人的定位,她院子自然收拾得尤其宜景宜情,入目葳蕤,风里都沁着香。她便在庭院里设了筵席,亲自抚琴为苏秉正助兴。
苏秉正无可无不可。他与后宫诸人素来都没太多话说,在院子里听听曲子喝喝酒反而更能打发时间。
只是春风熏人欲睡,他喝着酒,神思便渐渐的就飘远。那琴声穿花渡水,渐渐就化作纷纷扬扬的梅花雪。他就记起那年阿客在灯下信手拨弦,病骨支离,却又淡泊平静。花架上新折的梅花寂静飘落在她发间、指上。他抬手欲为她拂去,眼前忽而就起了蒙蒙水雾,沉碧亭如云间孤岛,梅花落的曲子在云雾间飘散,阿客远远的抬眸望他,又似叹息般垂下头去。
他脑中便一阵清明。
杯中酒洒,他恍若未觉。王夕月瞧见他身上不对,忙停了弦音,道:“臣妾换个曲子?”
苏秉正这才回神,道:“不必……这曲子,是梅花落吧。”
王夕月忙道:“是,素日里听的都是笛曲。臣妾偶尔得到前人改编的琴曲,便拿来练习……还有些手生,弹不出那气韵来,让陛下见笑了。”
苏秉正道:“朕听皇后弹奏过,一样的曲调,可听起来却又仿佛不一样。”
王夕月笑道:“陛下说的不错。琴者,情也。诗人以诗言志,歌者以歌咏怀,奏琴之人自然以琴抒情。琴谱是曲骨,情志才是曲魂。譬如一个人,纵然面相、身段近似,可若心志、修养、情感不同,人依旧能觉出区别来。同一首曲子让不同的人来弹,因心志、情怀、气韵不同,弹出来也是不一样的。所谓‘知音’,归根到底还是‘知心’。”
苏秉正道:“可若不同的人弹,那感觉却一样呢?”
王夕月心里便一酸,却还是笑着道:“这世上有模样像的人,也未必没有气韵像的人。”
苏秉正兀自出了一会儿神,并没有接着她的话说下去,转而道:“让我看看这谱子。”
王夕月吩咐下去,片刻后流雪便抱了个盒子过来。王夕月笑道:“让你拿个谱子,你连盒子都抱来了。”一面将盒子打开。
那盒子盛着一沓芙蓉花笺,细密的文理,杂着些细碎的芙蓉花瓣。苏秉正记得,这花笺是卢佳音所做。
“久不拿出来晒,这纸也有些生潮了。”王夕月将曲谱取出来,呈给苏秉正,又将里面的花笺散开来。琐碎的解释着,“连带曲谱一道,都是去岁长乐公主百日时,卢婕妤还的礼。”
苏秉正依旧不做声——他看不懂曲谱上的字,便有些索然。余光瞟见王夕月自盒子里取出另一张来,那笔迹如乱石铺路,崎岖里又有一种别致的工整,便随手接过来,道:“这笔字却十分雅趣。”说话间,目光已扫到落款,却是“卢氏佳音敬上。”
他心里便猛的一震——他见过卢佳音的字,她刻意模仿阿客的笔迹,几可乱真。可手书上这笔字风格特出,那一转一折的习惯,分明不是一朝一夕养成,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克服的。可过了一会儿他又想,这曲谱的笔迹工工整整,与手书截然不同。也许卢佳音就是善于模仿。
却又听王夕月道:“臣妾也爱她的书法。只是她因这笔字受了姊妹们不少嘲笑,便不爱外现。素日与人书信往来,都令下人抄录——这一封手书,还是臣妾特地求来的。因少见,才特地收藏起来——想不到陛下也喜欢。”
苏秉正掩盖好了情绪,将那花笺收在袖子里,道:“朕不留膳了,你歇着吧。”
正文 53蒹葭(一)
苏秉正只觉得心慌,却寻不出缘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