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至理拍拍她肩膀安抚：“不怕啊，只要这回除你之外的人拿下角色，咱们就买水军黑对家，我亲自上网发帖指控黑幕。”

“还是亲经纪人对我好。”唐湖装模作样地抹去泪水，最终还是没绷住，笑得差点跪倒在地上。

“叮咚。”

电梯颤颤巍巍地抵达顶层。

唐湖来试镜时已经将半长的头发扎成麻花辫，先在剧务引导下去更衣室换好戏服，淡蓝的七分袖褂子，配上遮过膝盖的黑色长裙，那股民国学生特有的历史感扑面而来，清纯得恨不得当场死在这个肮脏世界。

她盯着化妆镜审视形象，顺便整理记忆中的剧组信息。

《山城》的导演名叫马修齐，“马”是个满回大姓，盘踞京城的文化圈名人中满族占了很大一部分比例，所以清宫戏才那么多，听说钟子淑的前夫关大导演也是少数民族。

不知道她现编一个满清八大铁帽子王之绿帽子王后人，能不能增加好感度？

与此同时，试镜教室内。

传说中的马修齐导演正在发火。

“不行不行，你对人物的理解完全就不对，还需要我告诉你表演哪儿有问题吗？”他把手里的剧本卷成一团，“分析剧本的活儿我都能帮你干，前提是你自己得认字儿！剧本都看不明白让我怎么指导你！回去吧，赶紧回家去。”

试镜女生脑袋低得快埋进胸口，眼圈泛红：“马导，我第一次试镜，再给我一个机会行吗？”

她不过是个高二学生，小苹果脸水当当，哭起来便愈发惹人怜爱，形象完美符合这次试镜的‘女学生’。

马导从不怜香惜玉，冷酷地用下巴指门口：“愣着干嘛呢？”

旁边的钟子淑调侃：“年纪还小呢，再让孩子试试，省得回头后悔也不好重新把人拉过来。”

马导这才想起，能来试镜的女角儿多少都有点关系，撕破脸谁都下不来台，无奈地指挥小苹果高中生：“那还是这段儿戏，你好好演，摄像准备。”

《山城起歌》的历史背景设定在“山城大轰炸”期间，自1938年起，侵略者对这座战时首都进行了长达五年的战略轰炸，死者逾万人。

进步女学生‘梅如素’从小经受过良好教育，算是小康之家，在街头买胭脂时认识了妓~女出身的‘宝芳’，极看不上她那种自甘堕落的风尘气，两人还吵过一架。

然而互相看不上的她们在一次躲避空袭时重逢，‘梅如素’全家在袭击中罹难，满肚子知识也派不上用场，‘宝芳’出身风尘却有侠气，及时救了她一把。

战争让本该一生都没有交集的两个女人同住一个屋檐下，互相依存，度过那些年的兵荒马乱。

苹果脸所演绎的剧情，便是‘女学生’看见‘宝芳’被路过的男人捏了屁股，挺身而出指责那个男人，‘宝芳’却不感激也不以为羞，反而一边跟男人调情一边骂她多管闲事装清纯。

她低头重读已经在心里滚瓜烂熟的剧本，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把剧本往旁边一扔：“我好心为你说几句话，反而碍着你做生意啦？你看你这副放荡的样子，真不知羞！”

“我、我当然比你这种皮轻肉贱的高贵，别说什么生活所迫，哪怕我家里再穷也不会……我也不会像你一样出来卖！”

苹果脸拂袖而去，走出几步，突然轻蔑地回头啐了一口：“呸，不要脸。”

镜头外，马修齐边看边摇头，沉默地抬手指着门口，意思是让她赶紧出去。

“……老师，我哪里不对吗？”苹果脸讪讪地停下原地。

马修齐反问：“你说呢？”

见小女孩还一脸茫然，他压着脾气解释：“用力过猛！不对，猛到没边儿了，跟你说过几次对人物的揣摩出了问题，怎么还是不改？”

在圈子里历练过的女演员往往明白钱的重要性，多少都有点为五斗米折腰的油滑，表演时把这种笑贫不笑娼的心态带入进去，恨不得在战乱年间自己也跟着做鸡。

所以他更倾向于找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素人学生，至少能演出单纯清高。

但包括眼前这个，之前面试的那些表演系在校学生又用力过猛，甚至把与‘宝芳’的初次见面演出了赤~裸裸的歧视感，一旦角色有了高高在上的优越，更加不对味儿。

小苹果缩着肩膀弱弱解释：“可我觉得没问题呀……‘女学生’热心帮忙还被奚落肯定生气，再说‘宝芳’本来就不是什么，嗯，光彩的职业，角色表现对她的轻贱也在情理之中。”

按照设定，‘女学生’家世清白，面对‘宝芳’当然可以高高在上，卖身女都好吃懒做才选择这种赚钱方式，毕竟有手有脚的，干什么不行，她又不卖身，难道还不能鄙视这种庸俗懒惰的人？

对‘宝芳’表达善意才是把角色演崩了！

“你到底认真揣摩剧本了吗？都不用认真看，只要稍微代入一下角色心态，就能理解‘宝芳’是不想把‘梅如素’卷进来，害得她也被占便宜！”

马修齐见这个高中生还满脸不服，忍不住提高声音：“我就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表现角色清高时一定要演成高傲，人家当鸡又没做你的生意，轮得到你说三道四吗。”

“老马，够了啊。”钟子淑懒懒地插了句话。

马修齐这才补充：“我说的是角色。”

一上午试镜就没一个合格的，反复积攒下来的负~面情绪在此刻爆发，气得他口不择言。

诚然，他看不上那些为了买新手机就去借校园贷或者卖肾的大学生，虚荣肤浅，蠢得可笑。

但当一个家事清白的好姑娘说出“我歧视鸡”时，如果她想讨论的不是这个做皮肉生意的职业为什么会存在，那么潜台词多半是“我歧视鸡，因为这样会显得自己比较清高，你要不跟我一起歧视就证明你也是鸡”。

如果照苹果脸的人物认知继续演，‘梅如素’上个镜头还对着‘宝芳’冷嘲热讽，下个镜头就因为失去家人扑在妓~女怀里嚎啕大哭，还让一个鸡用卖身钱给她换吃换喝……这种心态怎么比妓~女还不要脸呢？

这群被家里捧着的娇娇女可以歧视风尘中人，是因为父母有钱供她们读书上学，没有沦落到需要靠出卖身体混饭吃的地步，爹妈给的钱，凭什么就成了她们清高的资本？

“算了，你出去吧，下一个。”

马修齐疲惫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搓了搓脸。

这年头，找一个会把握角色尺度的女演员比当导演还难。

苹果脸满肚子委屈无处诉说，鼓着腮出去，旧人走新人来，教室门再次被轻轻推开。

……

唐湖等在外面，亲眼看着前一个试镜者委委屈屈地离开，对大导演们暴躁古怪的脾气又多了几分清晰认知。

她小心翼翼地进来，露出半张脸打个招呼，反手关好门：“各位老师，我准备好了。”

舞蹈教室四面墙都是镜子，映出数个神色严肃的考官，《山城》剧组里能管事的人都来了，粗略扫一眼，除了导演以外，连制片人和监制也在。

马修齐今年五十有余，头发花白，脸庞稍显圆润，看起来不过是个普通小老头，跟公园里溜早儿的那些大爷没什么区别。

唐湖将脑海中的印象一一跟本尊对上号，直到看见钟子淑才松了口气，冲她微微鞠躬：“老师好。”

万一影后亲自下场跟她演对手戏，那么胜算还高些，因为再有天赋的纯新人演独角戏还可以，跟大佬互动难免有点崩戏，不是接不上话就是忘了找机位。

无关心态，这是大量经验才能堆出来的熟练度。

“准备开始吧。”钟子淑坐在评委席上冲她克制地点点头，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不打算下场。

多亏唐湖那天的提醒，才让她省去不少麻烦，因为小狼狗不光找记者蹲守，还在分手时企图用两人交往过的事威胁，幸好她每次约会时都足够小心，别人也拿不出别的什么证据。

她自然清楚唐湖出于什么目的才卖人情，但这个人情只够兑换一个试镜机会，不够在选角时得到偏袒。

“我准备好了。”

唐湖深吸一口气，走到铺着白布的表演场地中央，自行开始寻找机位。

她回忆着试镜剧本，先按照要求做了几个表现‘梅如素’不同阶段心境的动作，外加两段自由发挥式表演。

不知道马导怎么觉得，估计逃不出“中规中矩”这四个字。

单是“清纯”这项要求就极限制演员的发挥，要是演个有丰富阅历的女角色，唐湖早就浪出花儿来了。

马修齐敷衍地点点头：“不错，你可以来一段剧本上的内容，独角戏。”

刚刚才发了通脾气，他其实没什么心思看唐湖的表演，这种出道过一段时间的小花，论性格中的“油”和“市侩”，恐怕比上个被骂出去的高中生还毁他剧本。

另一厢，唐湖已经开始表演。

“我好心为你说几句话，反而碍着你做生意啦？”

“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我就算再穷，也不会像你一样去……去当一个自甘堕落的卖身女！”

她凝视着面前并不存在的角色，深深蹙着眉头。

清白女人家本该嫌弃一个妓子，她虽然在骂‘宝芳’，眼中却不见厌恶，只有满目痛惜，仿佛发自灵魂为‘宝芳’难过。

此刻的‘梅如素’还未失去父母，所以有足够资本当个小康之家的大小姐，她见过人家卖儿卖女，所以更想用学过的东西救国救世，只是尚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道自己谁也救不了。

马修齐眼前一亮：“继续。”

他难以自持地从座位上走下来，跟随唐湖转机位，用最苛刻的视线评判她的表演：……没错，‘梅如素’说出这种话不是为了鄙视什么人，而是出于对自身品格的坚持，他要的就是这份同为女人的“痛惜”。

清高应该作为脊梁留给自己，而不是拿出来评判别人。

唐湖的神情中不光有痛惜，还带了十足的炽热，看见‘宝芳’转身离开后甚至想追上去，用自己并不成熟的双手拉她上岸，教一个卖了十年皮肉的风尘女读书写字。

这才是他要在电影里表达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