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松附耳在四太太耳边说了几句话,四太太越听眼睛瞪得越大,她竟说了三次,“这是当真?真有这样的事?你们没弄错吧!”
以四太太来说,这已是罕见,绿柱的心登时就吊了个老高,可又全不明白缘由,直如坠入云雾之中。她给绿松使了两个眼色,绿松神色肃穆,根本没有搭理,这就越发使得她忐忑不安了。
才要探看主母颜色,四太太已经霍地一声站起了身子,她紧咬着细白的牙齿,仿似总带了一丝倦容的面盘涌起一阵潮红,一字一句,都像是从齿间迸出来的。“去各房传话,今晚天色不好,大家都早些睡吧,除了上夜的婆子,谁也不要随意在园子里走动了!”
绿柱一时大骇,再不敢多探听什么,忙跪下来领命出去了,走动间,又听见四太太吩咐别人。“今晚上夜的是某人、某人领头?令她们记住,还有谁在各院熄灯后随意走动传递消息的,一律捆起来不许回去!”
有了当家主母一句话,素日里处处亮灯的焦府,不到一炷香时分,已经全黑了下来,在恍若白昼灯火辉煌的教忠坊内,这占地广阔的园子,就像是一头小憩中的野兽,黑暗里透着的不是宁静,而是隐约可见的紧绷。
#
这么大的事,四太太不敢擅专,问知老太爷还没有入睡,她便令人去通报了一声,自己难得地出了二门,进小书房和公公说话。
“已经把局面都控制住了,我令绿柱带一帮人在假山上看着,园内哪里还有灯火移动,便令她派人过去探看。”她平素里说起话来,总是懒洋洋的,仿佛少了一股精气神,可此时却是果断爽利,“连装药渣的盒子都带来了,还有那头死猫——”
她眉头一蹙,掩不住心中的不快与惊骇,“说是昨儿喂它吃的药汤,今天上午还好好的,下午突然吐了血,抽抽个没停,紧跟着就没了气。管着她那些小玩意的丫头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很害怕,便同绿松说了。绿松忙把药渣清出来,再问过蕙儿,蕙儿没说什么,只让她过来报信,说是想知道究竟药里下了什么毒。”
相府千金,那是什么身份!为了养就一个焦清蕙,从小到大,焦家花的银子,照样再塑一个金身都够了。能同一个丫头、一个不听话的通房一样,说毒就给毒死了?这简直是在打老太爷的脸,打她四太太的脸!四太太说到这里,依然不禁气得浑身发抖,“给她熬药的是孔雀,现在还不知道消息呢,蕙儿说,不可能是她下的手。”
“孔雀是她养娘的女儿?”老太爷却要比四太太更能把得住,双眼神光闪闪,态度竟还是那样的从容。“开方送药的都是什么来头?都控制起来没有。”
四太太这么多年,对家事是不大上心的,她打了个磕巴,不禁拿眼去看绿松。耳旁听到公公淡淡的叹息声,自己也是脸上发烧——家里就这几个人,这种问题,按理来说,自己眼也不眨,就该能答上来……
好在绿松对这事肯定也是清楚的,她往前一步,轻声细语地说。“吃的是十多年的老方子了,固本培元的太平方,是……当时的权神医,现在的姑爷开的方子。一般都是十天半个月喝一次……熬药的事一直是孔雀管着,就在姑娘寝房边上的那个小间,那里还藏了姑娘的首饰,平时没有事,孔雀是不离开的。库房的人每月来送我们胭脂水粉的时候,顺带着就把药送来了,平时也都收在那间屋子里。”
老太爷唔了一声,四太太赶紧补充,“平时在小库房办事的几个人,刚才也都派人去押住了。”
“嗯。”老爷子点了点头,拿手掸了掸青布道袍上的香灰——他刚做过晚课,恐怕才给故人上完香。他没有往下细问,也没和四太太商量,只是望向绿松,不紧不慢地道,“你姑娘镇定逾恒,我倒并不吃惊,你这丫头,养气功夫也做得很好嘛,怎么,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地方吗?”
老人家行事,总是如此出人意表。四太太也不是没有发觉疑点,可她觉得现在还不是追究的时候——把话说白了,她也不想追究——可老太爷都这么问了,她也只能帮腔,“怎么好端端地,会想到拿汤药去喂猫?”
绿松欲言又止,她姣好的面容上分明浮现了一层迟疑,四太太还要逼问,老太爷摆了摆手。“佩兰的丫头,你还不知道吗?尤其是眼前这一个,没吩咐,她敢乱说话?”
多少年来,日理万机,朝堂中升迁贬黜人事浮沉,老太爷自己心里是有一本账的,是有名的“活花名簿”,没想到后宅的事,还记得这么分明。孔雀不说了,毕竟是蕙娘的养姐妹,连绿松的来历都是门儿清……满朝文武,能和老太爷比较的,也就是他亲儿子四爷焦奇了……
四太太不合时宜地惦记起了往事,一时竟有些要走神的意思,她忙一咬腮帮子,和公公商量,“今日晚了,现在把蕙儿叫出来,是否打草惊蛇?”
“回禀老太爷。”绿松怕是也想到了这一层,这丫头银牙一咬,“姑娘行事,有时候是不多做解释的……我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出孝后,姑娘似乎就有些心事。但不喝药,那还是权神医正月里看过她一次之后,她才忽然再不喝药的。因我平时无事,也喜欢逗猫弄狗的,姑娘便分派我一个差事,等汤药送来了,先给猫儿、狗儿喝了,药汤泼掉,药渣留着,并记录日期,以备查证……”
四太太听着听着,不禁又倒抽了一口冷气,她瞟了老太爷一眼,一时也不知是感慨蕙娘的城府好,还是钦佩老人家的敏锐好。
明明白白,那一天权神医是摸出了不对!所以这才要和蕙娘私底下说话。这丫头真是好深的城府,明知有人要害她,却还不动声色,丝毫不露马脚!
更值得钦佩的还是老人家,只听自己转述,就都听出了不对。如今回想起来,的确,权神医在‘毫无症候’这四个字上,咬得特别的死……
“你先退下去吧,”她忽然冲绿松摆了摆手,绿松微微一怔,却不曾多问,她低眉顺眼,立刻退出了书房。
四太太这才转向老太爷,“您是当时就已经听出了不对……”
“权子殷这个人,从来是不说谎话的。”老太爷也露了几分沉吟。“他出入深宫之中,都未曾为谁遮掩过什么,可这样身份,那也不是谁来问,他都答得很爽快。毫无症候,是说没病呢,还是说有了病,没症状呢,又或者是说脉象不对,但并非因为病症呢?话咬得重,自然有多重解释。”
他叹了口气,“我就说,以佩兰性子,即使满意,也都会深藏心底,如何子殷出门后,她还要低头一笑?想必是要做给人看,以便大家释疑……”
四太太打从心底往上冒凉气,如非场合不合适,几乎要落泪了。“爹,家里就这么几口人了,究竟是谁这么狠毒!蕙儿要真去了,我们家又失一臂膀,难道真要我们祖孙三代相依为命,老天爷才满意?”
“她这不是没喝药吗。”老太爷慢慢悠悠地,“你是多年没动脑子了,老四家的……遇事怎么就慌乱起来了?你要老这个样子,那我还真不放心蕙娘外嫁呢。”
四太太心头一凉,她立刻收敛了不合时宜的悲痛,琢磨起了老太爷的意思,可越琢磨却越是心冷、越琢磨就越是烦躁。“您的意思,这事……不是……不是天意,是家贼?”
“天意盯准蕙娘,已是从前的事了。我的态度也很明白,”老太爷淡淡地道。“我焦颖一生为大秦殚精竭虑,不知办成了多少大事。这份家产,那也是我自己凭着眼光挣来的,宜春票号借了我的势没有?有。但有没有过分?他们自己心里是最清楚的。真要把我们家剥光了,以后谁还给他们做事?天下读书人都要离心!不处分吴正,是当时情势所迫,这我都能忍……也不是没有说头,可要下这样的圈套来刮我们的绝户财,他们还没那么无耻……”
他犹豫了一下,又说。“纵真有那么无耻,那也不会选在现在。皇上心底也清楚,我已经萌生退意。再过一两年,和和气气退下去了,那就是他的机会!现在忽然要和我死磕,他不至于。”
四太太提起从前往事,珠泪真是纷纷而落。“杀千刀的吴正,杀千刀的吴家人!天若有眼,怎么不折腾他们家去!”
又有些害怕,因情绪实在起伏不定,也顾不得分寸了,半是埋怨,半是抱怨的。“当时早知道,便把份子献给天家了……”
“想得美!”老太爷终于动了情绪,他嘿嘿冷笑,语中阴毒稍露,已是刻骨,“黄河决堤这么大的事,罪魁不枭首那还了得?他就为了扶植吴家和我们斗,硬生生拖了一年,把人给拖死了!末了也不脸红,还来图谋我们家的钱?那我就要让他知道,我们焦家有的是钱!可我一个子儿都不给他!我就要他自己明白,他有多下作、懦弱——”
老人家猛地克制住了奔涌而出的情感洪流,死死地闭住了眼睛。四太太满腮都是豆大的泪珠儿,呜咽着不敢放声儿……
许久之后,老爷子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这双原本就很清透的老眼,似乎被泪水给泡得更亮了,他擤了擤鼻子,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很淡了。“这件事,不会是出自上意。皇上还年轻呢,还要顾着脸皮。再说,现在朝廷也和从前不一样了,要比从前更有钱一些……等船队从西洋要能顺利回来,他更不会惦记着我们这点家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