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门没打招呼,那是昨天到了京城,今日就来了国公府。权仲白更有几分不解了:什么事这么着急,连几天都等不得……还有什么事,是要特地来给清蕙道喜的?
他探询地望了蕙娘一眼,可蕙娘没顾上搭理他,反倒是李总柜的看出来了,他有点诧异,咳嗽了一声,不疾不徐地就把话题岔开了,向权仲白解释。“您还不知道?这两家是又要再添喜事啦,安徽布政使王大人的公子王辰少爷,高中二甲第三名,已经说定了十四姑娘为妻。这么天大的喜事,不向姑奶奶道个喜,那哪能呢……”
春闱放榜是在最近,这个权仲白是知道的。但说老实话,这些进士就有名门背景加持,要混到他这个社交圈,也还尚需时日呢。什么王辰、王时的,根本就不在权神医关注的范围内。他心下更迷糊了,但面上却还是维持了宁静,只微微一笑,冲蕙娘道,“哦,这件事,也公布出去了?”
这话是含了双重的意思,蕙娘当然品得出来,她冲他一弯眼睛,看得出来,精神和心情都不错,“还没到往外说的时候呢,只是两家有了默契,没想到好朋友们消息这么灵通……这就上门来了。”
两夫妻这么一绕,权仲白的茫然也就被掩盖过去了,乔门冬冲李总柜轻轻地摇了摇头,又来央求蕙娘,“这增资的钱,就由我给您出了,您瞧怎么着?说实话,这也不是我胡说八道,去年一年,盛源给我们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冒起得很迅速呀,在各地又有人缘,明里暗里,真没少受为难……”
“我也是宜春的股东。”蕙娘笑吟吟地说,她冲丫头们轻轻一摆头,众人顿时都鱼贯退出了屋子,只有雄黄留下来侍候茶水:虽说是小事细节,可只看这行动间的驯顺与机灵,便可见焦家的下人们,是多训练有素了。这样的名门气派,也是商人之家永远都赶不上的……“如果必定要增资,我为什么不增呢?乔大爷您这还是拿话在挤兑我,闹别扭归闹别扭,银钱归银钱,要您给我垫了这三百万,我成什么人了呢?”
乔门冬为她叫破,自然又是一番不好意思,可权仲白也算是熟悉商人做派的,他不必说话,正好得空细品他的神色――虽然面上发红,似乎很是羞愧,可这位乔大爷眼神可清亮着呢。仿佛之前的连番自贬,在小辈跟前赔罪,压根就没能触动他的自尊心……
看来,这一次摊牌,大家心里都有数,乔家也是早做了卑躬屈膝的准备……权仲白瞥了蕙娘一眼,却没看出什么来。她毕竟现在正处于优势,和乔门冬不一样,有更多余力来掩饰心意。似乎是半点都不计较宜春票号原来逼她稀释股份的举措,在商言商、闲话家常一般地说,“您给送来的这些材料,我也都读过了。的确,去年一年,盛源势头很猛,摊子铺得又大,如果还算上支出的分红,现银储备,是有点不够了。各家增资,也是情理之中的考虑。”
她歇了歇气,一手轻轻抚了抚肚子,权仲白这才留意到,蕙娘今日肯定是慎重选择过服饰的,她穿了一身红色宽袍,要不是有心人,否则一眼看去,和没怀孕时几乎没什么两样。“我就是不大明白,这么势在必行的事,为什么二爷不肯点头呢?――也派人去山西问了二爷了,是否他手头银子不够……”
乔门冬和李总柜对视了一眼,神色均有几分阴晴不定。蕙娘似乎根本就没看出来,她续道,“可二爷说,银子是有,就觉得不够妥当。一千二百万两,毕竟是很大的数目,我也觉得,这单单稳固金库,用不了那么多。可这么多钱究竟要做什么,他就不肯说了。”
权仲白一路跟着她的话思忖,可到现在还是云里雾里的,只觉得这一句话出来,乔门冬和李总柜的脸色都有几分难看,李总柜道,“不瞒姑奶奶,我们本不知您们同王家要结亲,盛源号,如今――也算是自己人了……”
随着这一句话,拨云见日,权仲白已经明白了大半:山西帮和权家的往来,曾有一度相当密切,可随着鲁王倒台,风流云散,权家是转舵及时蒸蒸日上了,可山西帮却消沉得不止一星半点,他们肯定要寻找新的代言人。王家这两年蹿红得很快,王二少爷娶的不就是――那个谁……渠家的媳妇来着?盛源号股东多,渠家是大股东之一。两家一结亲,焦家倒是和渠家搭上线了。盛源票号和宜春票号之间,曲曲折折的,倒也真勉强能扯得上关系啦。
“自己人归自己人,生意归生意。想吃掉盛源号,其实可以明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要吃掉他们,一千二百万两肯定也是不够……”蕙娘的声音低了下去,“是想拉杨阁老入伙分股?再多吸纳出一些现银来?”
“您明鉴。”乔门冬欠了欠身子,他的态度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这种对抗,肯定是旷日持久,打上十年都不出奇。老爷子眼见着就要退下来了,这都是精忠报国之辈,两家虽然从前有些纷争,可究竟那是多大的仇呢?杨阁老将来,是肯定会上位首辅的,没有这个帮手,要和盛源对打,可不容易……”
蕙娘嘴角一翘,颇有几分欣赏,“的确好谋算,想要把盛源吞掉,那是非得有杨家帮忙不可。”
即使乔家颇有过河拆桥、人走茶凉的嫌疑,但焦清蕙也真是说一句算一句,闹别扭归闹别扭,谈生意归谈生意,哪管杨家、焦家恩怨纠缠了多少年,她是半点都没动情绪,乔门冬和李总柜都松弛下来,蕙娘瞅了他们一眼,话缝又是一转。“可你们想把盛源吞了干嘛呢……吞了盛源,全国票号,可就只有咱们宜春一家独大了。”
这不就正是宜春号的目的?一家独大,和二分天下,这里头的利润差得可就大了,绝非一除以二这么简单。乔门冬面露诧异之色,李总柜倒是若有所思。
“看来,您还是和老太爷一样,”他慢吞吞地说,“求个稳字――”
“不是我求个稳字,这件事,不能不稳着来。”蕙娘淡然道,“宜春号现在的摊子已经铺得够大了,要再想垄断这门生意,是要遭忌讳的……到时候,令自上出,要整顿你们很难吗?吞并小票号可以,和盛源号硬拼几招,都没有任何问题。要送杨家几分干股,你们也都可以做主操办,唯独就是这吞并盛源号,以后想都不要去想。我也好,老爷子也好,都是决不会支持的。”
她瞟了两人一眼,眼神在这一刻,终于锋利如刀。“你们真要一意孤行,那说不得对不起这些年的交情,我也就只有退股撤资,把现银先赎回来再说了。”
三成多的股份,那是多少现银?宜春号要凑出这一笔银子,肯定元气大伤,只怕是事与愿违,不被盛源号乘势崛起反为吞并,都算好的了。更有甚者,焦清蕙手里这么一大笔现银,她难道就只是藏着?要是转过身来把这笔银子投到盛源号中去,对宜春号势必是毁灭性的打击。
这里头的潜台词,双方都是清楚的,蕙娘也不再做作,她这句话毫不客气,隐含吩咐之意,竟是悍然将自己当作了宜春号的主人――要知道,连她祖父,都没有这么直接地插手宜春号的运营……
可两位大佬也只能低头受了,乔门冬轻轻地叹了口气,“您说得是,到底是立足朝堂,比我们这些幽居山西的乡巴佬老西儿,考虑得要深远得多了。”
蕙娘嫣然一笑,“您这也是说笑了――雄黄,把我闲时写的那几本笔记拿来吧。”
她又冲权仲白眨了眨眼,“相公,上回就想请你给李老扶扶脉了,没成想一直没能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