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摆脸色给姑娘看。”廖养娘终于有了动静,她叹了口气,“姑娘大了,这说话做事,有自己的手段、自己的考虑了……我也看不懂,也懒得看了。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吧,别的话,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三姨娘性子柔和、谨守分寸,四太太更是个没脾气的大好人,老太爷、四爷都是忙人,不可能和蕙娘朝夕相处,要没有廖养娘一点一滴地节制,蕙娘怕不早就要被养成说一不二、颐指气使的性子了?对养娘的敲打,她很没脾气。“您这还是为了宝姑娘的事,和发邪火吧,不是都和您说了,姑爷重情重义,苛待宝姑娘,只会起到反效果……”
“我说的不是这事。”廖养娘说。“您厚待宝姑娘,那是理所应当。在这件事上,您就比着国公夫人去做就是了。只是这送信的事,有必要那么急吗?您哪怕缓上一天呢,这不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嘛!落在长辈们眼里,对您会怎么想?您忌惮宝姑娘,名正言顺,没人能说什么,可也不至于这么没有城府吧……”
蕙娘的处事风度,十分里有三分像爹、三分像爷爷,余下三分精细,有三姨娘给的,实在也有廖养娘言传身教,培育出来的。听得这话,她不禁叹了口气:要不是养娘身体不好,就让她跟着文娘过去王家算了,有她在,文娘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也吃不了大亏的……
“我还不知道您说的道理?”她叹了口气,“可答应了姑爷,要把毛三郎找到,这要是为了再探探宝姑娘的底,就把这事给耽误了。我可不好向姑爷交待……姑爷这不也没让我帮着办几件事吗,头一件事就砸了招牌,我哪还能挺直腰做人呀?”
廖养娘不说话了,她扫了蕙娘几眼,看得蕙娘全身发毛,“怎么了,您做什么这样瞧我?”
“也成亲一年了,同姑爷处得怎么样?”廖养娘便问,“刚过门几个月,听孔雀说,觉得您不大看得起姑爷……”
“现在也不大看得起呀。”蕙娘的头,又高高地抬了起来,像一只骄傲的孔雀,“他这个人……嗳,都是不说了,要说起来,真是没完没了!”
廖养娘便握着嘴,呵呵地笑起来,这笑声到了一半,又化作了轻轻的呛咳——年轻时候太劳累了,现在就有些气短,要是真的笑急了,很容易就岔了气。“好好,不提、不提……既然是姑爷让您办事,您缓下自己的事儿,也是应当的!”
最后这句话,她咬字有点重了,蕙娘觉得有些不对,可还没寻思出个所以然呢,廖养娘又道,“这江妈妈不也是家里给您送来的么?人是很可靠的,且又懂行,宫里的几个接生婆子,和她都是共出一脉师承。这内行人办事,外行人不插嘴,我也就没有多话,怎么——”
“大哥儿的身世,恐怕还真有一点问题。”蕙娘低声道,“胎记这回事,我们家还不清楚吗?爹有,娘有,孩子尚未必有,爹没有,娘没有,孩子突然有了,这情况就极罕见了。再结合怀上时机、生产时机的巧合,他这一出世,还真是巧上加巧、耐人寻味啊。”
遂交待了一遍花厅中事,“倒是权家上下,恐怕未曾有谁注意过这回事……姑爷估计也不懂这个,我提出来一说、一顿,就有人露了忌惮,眼神凶得很!厅中都是女眷,在近处的也就是瑞云、瑞雨,大嫂和四婶、五婶并婆婆了。两个大小姑子不说,婆婆和大房疏远,一旦知道此事,哪有不闹出来的道理?四婶、五婶平时和府里来往少,恐怕也不知情……”
这样的事,一旦闹出来,那女方肯定是身败名裂。就算只有一点危机,也一定要将其消灭在萌芽中。为此害上数条人命,那都是毫不稀奇的事,蕙娘这无意一问,是有点冒失了,本来生产时候,就是很容易做手脚的……
“这件事,可以以后再谈。”廖养娘当机立断,这个灰发妇人有几分兴奋,端庄的面具似乎也碎了一角,“这么多巧合,不说破也就罢了,一旦说破,惹人疑窦也是难免的事……还是先平安生产以后,再做打算。”
她压低了声音,“是不是,其实还不是凭着您的安排——”
蕙娘眉尖微蹙,她摆了摆手,没接这个话头。“这不就把姆妈给请来了吗,接生时候,季妈妈估计是不会动弹的,她就是一重眼线而已,祖父送来的接生妈妈,也可以绝对信任。唯独国公府这里派出来的管事们,不能不多加小心,免得人多口杂时候下个黑手,那就防不胜防了……”
“还有产前这一个多月,也是再小心都不过分的。”廖养娘立刻接了口,她很快就下了决定。“让孔雀陪着您用饭吧,这丫头口也刁,一旦用料有什么不对,都能吃得出来。这一个多月,还是以清淡原味为主,就别碰那些个下香料的大菜了。还有上夜人选,也要仔细斟酌……”
有廖养娘接手,立雪院的安保,无声无息又提高了一层,蕙娘也不再轻易出门,得了闲只是在院子里站站走走,立雪院外的事情,现在是告诉她她也不要听。就连达贞宝又过来立雪院看她,都被人挡了驾,“我们家二少夫人睡午觉呢,宝姑娘下回再来吧。”
不过,尽管牺牲了再一次揣摩达贞宝的机会,当天就令人上毛家登门送了信,权仲白这个求患者若渴的大神医,也还是没能给毛三公子诊治:据说三公子每逢春夏之交,伤口都痛痒难当,已经去承德一带沐浴温泉缓解病痛了。毛家人虽然受宠若惊,但也知道神医最近忙,因只给‘达家下人’带了话,言道等三公子从承德回来,自然会上权家求医的。
要知道,权仲白这些年来四处行医,其神医之名,几乎已经传遍天下。多的是各地患者远从千里之外赶来,盼着权神医偶然一个回顾的,即使是当年昭明乱局,西北糜烂一片时,也还有人追随着他的脚步,到西北前线求医。毛三公子又不是头疼脑热,那是困扰他多年的老毛病了,今日有机会请权仲白诊治,他不赶紧从承德回来,还这样推三阻四的……
“这个毛三郎,原来若有三分可疑。”蕙娘便同权仲白闲话,“我看现在也可以坐实为六分了。你若真要查他,倒要仔细一点,别被他动了疑心,免得……”
想到达贞宝,她不禁轻轻地哼了一声,权仲白却好像没有听见,他正蹲在蕙娘身前,专心地按着她的肚子呢。
八个月,孩子落地都能活了,蕙娘的肚子当然挺大,且尖且硬,几个产婆都说像是男孩,权仲白对此不置可否,但随着产程发展,他现在每隔几天就要按按蕙娘的肚子,给她把把脉,更有甚者,还会拿个小碟子,贴在肚子上,“听听他的胎心。”他还让蕙娘每天按时去记胎动,无奈小歪种不是动起来没停,就是半天没有一点动静,蕙娘记下的数值是从不规律的,记了几天,也就只能作罢了。
“怎么?”今天权仲白是摁得特别久,蕙娘有点不安心了,“小歪种刚才还动弹来着,你摁这么用力,他又要踢我了。”
权仲白却仍未把手移开,他又按了按蕙娘的肚子,甚至在她肚皮上轻轻地拍了一下,蕙娘心头一个咯噔,想要去看权仲白的神色,却又为腹部挡住——权仲白似乎也刻意将头低了下去,不和她眼神对视……
就像是一脚踏空,她忽然为无限的烦躁、担忧包围,辛苦怀胎八个月,受了这么大的罪,这孩子要是出了事,不说八个月一点点把他吃到这么大,嘴上说小歪种、小歪种,心里终究还是有一点感情在。就说这胎死腹中之后,八个月了,要引产都是一番折腾,这要是生不下来,两个人都憋死了也不是没有的事。从知道怀孕的那一刻开始,便被她压抑在心中的恐惧,忽然就随着这沉默,打从闸门后头泛了出来:这女人生孩子,一向是一脚踏阴,一脚踏阳,因难产身亡的事,根本屡见不鲜。她就算再能为,在这种事上,也真的只能听天由命。万一运气稍微差了那么一点,怕不是要再死一次……这一次,她还能再重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