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娘细细审视了一番蕙娘的神态,也不禁点头叹道,“我听着都觉得晕呢,你却是胸有成竹……看来,就连国公府的事都难不倒你。也难为你,大着肚子,还要操这么多心。”
她又好奇地问了蕙娘一些生产上的事,蕙娘自己怕痛怕死,只盼着快快地生了两三个儿子,便不再生产了。但她却更怕文娘不生,因此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些琐事而已,真正有多痛,都推说不记得了。
文娘难得来城外消闲,对冲粹园也是有几分叹为观止的,又有点羡慕蕙娘,“就你福气好!冲粹园里,也埋了这样的管子,用水多么方便?我和渠氏说了自雨堂的事,她山西人的性子,也想要在我们自己家里铺陈一个。可寻访了半日,都找不到当时的匠人了,我们自己要寻人来做,都道这不是一般人能做的活计,不然万一漏水,修都麻烦。渠氏还说,让我问问你,宜春得的那些西洋工匠,有没有会这一桩手艺的,不是当时我们家做这个工程,也说是西洋传来的?”
“再别说这个了!”蕙娘笑道,“别看西洋来的香水好,宝石也漂亮,那边人过的也不知是多肮脏的日子。乡间还好些,城里简直和个大粪池子似的,我们这里还有人来收纳夜香,他们是直接就从窗口里倾到街上去,所以一般仕女出门,要穿高跟鞋,打伞,就是这个道理了。那些西洋来的匠人见到京城,简直觉得和他们说的天堂一样。孙侯船队上的几个通译,回来了都说,再不去那鬼地方了。”
文娘听得几乎作呕,又有点猎奇的兴奋,“那要这么说,这香水也是为了遮掩味道不成?”
“怎么不是,据说他们法国的宫廷,一年也不洗一次澡,头发里爬着蛆呢。”蕙娘说得自己也有点恶心了,捂着嘴道,“从前只知道和西洋人做生意,倒是不知道他们这么野蛮,蛮子蛮子,说得真是不错。”
两姐妹打开话匣子,文娘便缠着蕙娘问她听到的西洋轶闻,还有那些西洋工匠的用处,蕙娘毕竟做这么大的生意,方方面面的消息,收到的比文娘多些,随口一说就是一个故事,倒是那些西洋匠人的事,她没和妹妹说――文娘年轻嘴快,要是一时失口被渠氏听去了,那就是是非。
姐妹俩说了轶闻,又说些吃穿上的事,并闺中姐妹们的近况。文娘不比姐姐,从小养得十分娇,她是沾着蕙娘的光享用了一番富贵,却到底不如蕙娘那样,□都是上好顶尖,后来定下亲事以后,蕙娘实在怕她被养娇了,在婆家要生事,便和四太太说起,断了她那些过分奢侈的享用。她又没有一个诚心要为难的妯娌,因此在王家也不觉得日子有多难过,吃穿用度上虽然有些不满,但少少花用自己陪嫁,也就补回来了。在这方面,倒是没和王辰起什么冲突,蕙娘又给她预备了好些名贵的首饰,只平时不好随意发送,便乘着这一次摆出来给她挑选。文娘还道,“孔雀成了亲,就换做她妹妹海蓝来看库房,等海蓝成了亲,我看你怎么办。”
两人便说起从前众姐妹成亲后的境况,文娘有点唏嘘,“现在最得意的,倒是当时最丢人的吴兴嘉,她出嫁时,多少人看她的笑话呢,现在这些人的夫婿和婆家,也没谁比得上她。虽说你还是稳压她一头,可你又是续弦,她到底是高你一头。”
蕙娘心头一动,却并不多问:文娘摆明了是不想添她的心事,她就是问了,这个倔姑娘也不会说的,反而可能徒增警戒。只等两姐妹吃完晚饭,文娘回去歇息了,她方才把绿松喊来,绿松不用她问,便道,“和云母说了一早上的话……十四姑娘在夫家,的确是没受什么委屈,不论婆婆还是妯娌,都是互抬互爱,日子过得很和睦。”
王家的本色,蕙娘也是看出了几分,现在王尚书还在养望,很需要焦阁老的力挺,怎么会得罪老太爷的孙女儿?对这些亲戚的态度,她并不看重,而是有几分忧虑小夫妻的感情,“姑爷对她如何?云母可说了没有?我听文娘意思,也许王辰是有点怀念原配……”
绿松微微一怔,“这应该不至于吧,姑爷为人守礼大方,是个谦谦君子,人很沉静。对十四姑娘一直是很客气关怀的,没听说两夫妻有什么吵嘴的事儿。云母说起来都是赞不绝口,觉得十四姑娘顶有福气呢,您看这都一年了,也没抬举什么通房。怕是就有怀念前人的意思,那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并未过分吧。”
一个人只要不太薄情,对于自己过世的妻子肯定都有怀念之意,如果转头就抛到脑后去了,这样的人将来当然也可以毫不留情地把如今的妻子给抛弃。蕙娘的担忧,对下人是没法说的。她只盼着王辰倒真和他爹一样,只看文娘靠山硬,便一辈子都待她好,永远都别露出狰狞面目来。又或者人真愚笨些,没看出这是他家里人的安排,两夫妻糊糊涂涂,也就这么过下去了。至于王辰原配是自然过身这事,她是不敢去奢望了。听绿松这么说,她依然未能展眉,绿松察言观色,第二日又和云母嘀咕了半天,回来和蕙娘道,“两夫妻有说有笑,很少红脸,姑爷刚刚入仕,又要帮着父亲参赞政务,是忙了一点,但有空就回来,能抱怨的地方并不多。”
一般丈夫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不是人人都和权仲白一样,追求什么性灵相合的,大部分夫妻还不就是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了一生,性灵是什么,多少钱一斤?但蕙娘心里,依然有些芥蒂,便问权仲白,“你也是见过王辰几次了,觉得他这人如何?”
权仲白有点吃惊,“人也还成,就是一般官宦人家子弟的模样。才具么暂时没大看出来,性子还好,似乎比较和气沉稳……并没有什么可说之处吧?”
连他都这样说,蕙娘也只能觉得是自己多虑了,要知道他们这样人家,除非蕙娘这样,平时不喜人在跟前碍眼,又很注重保密的,主子的生活对于大丫头而言根本就没有秘密。云母和权仲白都未看出不同,可见王辰和文娘之间,就有问题,应该也并不大。
送走王辰,整个正月并无别事,无非是乔家继续卖货,朝廷继续风波,不过,从承平元年开始,朝中平静的日子一直都并不多,人们也都惯了这风起云涌的局势。蕙娘已有五个月身孕,渐渐开始又有血旺之兆,好在此时冲粹园已经不同往日,园外有羽林军,甲一号有王家两位供奉,她的吃用之物也都经过重重把关,就是权季青要先下手为强,把她灭口,也有鞭长莫及之叹,她只是安心养胎,这里驱策着几支力量为她办事。一支已于年前出发,去往肃南去放长线,他们本来就是西北出身,又都老于江湖,现在回到老家,化整为零地渗透进去,也无须蕙娘多做担心。还有一支,平日里都化了妆跟在权季青身后,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未能抓出什么破绽。
至于调查京城分号的两个掌柜,进展得也还算顺利,虽说时隔四年,但焦梅是何等人物?从前在老太爷手上,更棘手的事都操办过不知多少,他借助张奶公的力量,轻轻松松,便套问出了分号的规矩。大掌柜还当蕙娘是要先行摸底,以备日后掌权,几乎是把宜春号的规矩给和盘托出,都无须焦梅使什么心机,便整理出了一条时间线来。
“我们家是已经理出了进货的时间,出问题的那碗药,药材应该是在您和少爷定亲后不久采买的。”焦梅给权仲白、蕙娘做工作汇报。“昌盛隆每一季在同和堂采买一次药材,要的都是上尖中的上尖,因他们开价高,又和同和堂有些渊源,平时关系也不错,因此每次药材进京,昌盛隆可以先行挑选,同和堂的二掌柜、三掌柜谁有空就谁接待,并不拘泥于哪一个。”
这就有点微妙了,因为二掌柜、三掌柜两人,都很关注孔雀的下落。权仲白道,“同和堂和昌盛隆的渊源,其实是要追溯到几十年前昌盛隆刚开办的时候,他们的大掌柜从前在同和堂当过伙计,和当时的掌柜有师徒之谊,再加上东家财力也雄厚。现在两家的掌柜们,倒好像没什么亲戚关系了。”
“这个的确没有。”焦梅说,“昌盛隆过来挑药的都是头把刀洪管事,他为人笑口常开,和二掌柜、三掌柜都十分要好,平时经常出去吃酒。也就是这点关系了。”
众人都沉吟起来,权仲白道,“同和堂卖过去的药,是原枝原叶,还是已经切好晒好?”
“多半倒都是做过一点处理,但并不帮他们切碾。”焦梅自然也留意到了这一点,他面上颇有些忧色,“可昌盛隆上上下下的底,早全被老太爷起了一遍,真是清清白白、来历俱在,找不到什么破绽的。”
线索到这里,好像又断了,毕竟这种药经过蒸煮熏,性状无论如何都有点不同,如果是切过晒过的片剂,那还可以掩饰,可一株色泽气味都不一样的药材拿过去,洪管事会收,焦家人都不会要。这药材是在谁手上被制成成药的,那就是在谁手上出的问题。这么一说,同和堂的嫌疑似乎也消失了,蕙娘看了权仲白一眼,又问,“还有一件事,我也要你去打听的,你当着我的面说出来吧。”
焦梅有些顾虑,迟疑了片刻,依然一咬牙道,“四少爷前些年学生意,也很热衷于去同和堂走动,京城老铺虽然不做零售了,但一年的利润也很惊人,他经常过去,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几个掌柜,和他也都友好……不过倒是二掌柜,前些年丧偶,娶了他养娘的表妹做续弦,两人的关系,似乎要更近一些。”权家这一代儿女的养娘,早都被送出去荣养了,好比权仲白的张养娘,统共就进来过几次,权季青的养娘的远房表妹嫁到哪里,这个不为人所知非常正常,焦梅这一句话,顿时使得二掌柜的嫌疑提高,权仲白又问焦梅道,“你姑娘的那张太平方子,你见过没有?那里面十三味药材,有三味是我们权家到手后就在当地制好了运出来的,昌盛隆一年买走几千斤的药材,他们不可能逐一细细检视,通常都是由同和堂事先挑拣好了,他们看过样品,再随意翻检一番。要出问题,应该就出在这三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