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天津城专为官宦人家准备的码头前,都要比往常热闹了几分,秋后是出行的大月份,南边有不少官宦人家的女眷,也是乘着风向还没转,赶忙往北方赶。就是这会儿,足足有四艘船在码头都要靠岸。岸边也是汇聚了不少下人、管家之属,显然是已经收到消息,算着就是这几天该到了,于是便在码头上候着准备接人了。
码头不大,四艘船只能按先来后到依次入港,排在后头的也不是全无好处,起码可以先通信息,让管家回去把家人、帮闲和脚夫叫来,这样下船时也从容一点。众人正忙忙碌碌地抛锚系绳时,忽见远处黑烟阵阵,有三四艘船慢慢地开了过来。其中数艘不过是寻常的快船,无非格外豪华规整罢了,其中有一艘奇形怪状的船,上头矗了个大烟囱似的,还在往外滚滚地吐着黑烟,令人看着煞是稀奇。一时岸上诸人都看得呆了,倒是水手们见怪不怪,还在做事。不多时,宽板架起来了,马车也赶过来了,甚至连布障都围起来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起码是五品大员家中的女眷出行。现在这世道,小官太太出游,哪有这么大的派头,能拿一把团扇遮脸,都算是很知礼的了。这么一会儿功夫,就这样仰着脸走出来的女儿家,也不知有多少呢。就是这份做派,隐隐已是把后头几艘船给比下去了。
“您一路辛苦劳顿――给您道恼了。”管事媳妇上前几步,把大少奶奶搀了下来,“可要小心身子,别沤出病来。”
大少奶奶轻轻地按了按眼角,嘶哑地叹了一口气,轻声细语地道,“怨命、怨命……都是不说这些了。乘天色还早,快些上路进京吧,这些箱笼,慢慢地运过去便是了,随身的几件衣服,我倒是已经都带上了。”
大少奶奶同母所生,唯独的那一个亲弟弟,自小发了一场高烧,还得了结巴,竟是个半傻,读书路这就被耽搁住了。好在十几岁,得了权神医妙手诊治,不知如何竟又好了,聪明之处,比天下人都强。虽为入仕,但倒腾火药、火器,也是天下知名人物。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御前宠臣,虽说他脾性鲁直,也不晓得提拔亲戚,这些年来,大少奶奶夫妻也没受他什么好处。但亲弟弟体面,大少奶奶自然只有开心的份,不料还没几年,这人是英年早逝,为了一个火器,竟是深深把心血给淘干了――别说大少奶奶、大少爷,就是老爷太太,知道消息都是连连嗟叹可惜。大少奶奶如今奔丧北上,心情又怎会太好?管事媳妇亦不敢多言,忙道,“是,您这儿请。”
一边说,一边不免好奇地多看了远处几眼――那冒着黑烟的烟囱船也已经到了近处,却没往官用码头靠岸,而是还要再往上开去,去到水流更为平稳深沉的天然弯滩处。那一带距离这儿,也就是数百步的距离,便是常年设而不用的天家码头了。除非外地藩王,又或者是钦差大臣出京进京奉皇帝特旨使用,这儿一般是常年空置的。
“这是和我们一道北上的船只。”大少奶奶一眼瞧见了,随口也说道,“倒是都看惯了那奇形怪状的物事,据说是烧煤外加风力,走得比我们的船快些。在南洋押送上京的战利品。那一批,应该是广州那边来的人吧。”
南洋吕宋,对这管事媳妇来说,听着就和天书一般,她连苏杭一带都没去过,如何懂得广州南洋的事?不过多贪稀奇看了几眼,此时回过神来,亦不敢多问,只笑道,“是――您这儿请,是专给您雇的老马车行的大车,宽敞些,走起来也舒服……桂少奶奶已经回京城去了,总督人又在南边没有回来,他们家专用的车马也就那么两套,都被桂少奶奶带回京。桂少奶奶特地留了人陪我一道雇车、开路……都没想到您这么早就到港,不然,她今儿肯定也在边上。”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马车走去,走到了一半,大少奶奶又缓下了脚步,若有所思地将眼神投向了远处的御用码头:先靠岸的,反而还不是那艘冒着黑烟的烟囱船,而是一艘不大起眼的小宝船。三十多个下人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瞬间从码头处次第走来,有人抬了八人的轿子,有人牵了马匹,有人手里拿了帐幕正在缓缓张开,那船上也有许多下人缓缓簇拥着一位女眷款款走出,虽说离得远,她又为人群所包围,但这些官家女眷、下人,哪个没有一双利眼,只是从那些从人的衣着打扮、一举一动,都看得出来此人身份的不凡。一般来说,会来码头接人的多半都是杂役,一户人家若连杂役也如此雅致庄重,层次是肯定不会低的。要不是看形制不像是外地藩王进京,恐怕一般人都要猜测这是藩王妃、郡主等人出行了。大少奶奶在管事媳妇的陪伴下上了大车,一边走,一边还掀起帘子多看了几眼天家码头的景象。在她身后,另一艘船也靠了岸,这回便只有几人上前相迎,论排场,和大少奶奶都是天差地别,更别说是和那边天家码头的那位女眷了。
管事媳妇也是善看眉眼之辈,见大少奶奶关注那边码头上的境况,自然也多为留心,看了一会,方才咋舌道,“还当是钦差大臣回京,可大臣回京,哪有带女眷的?若是搭便北上那也罢了,虽然违制,不过也是无伤大雅。可――奴婢留心看了这一回,好似这艘船上,就坐了这么一个主子呢。也不知哪家的女眷,能有这天大的面子。别――别是宫里的娘娘出宫了回来吧?”
大少奶奶道,“宫里的娘娘哪能随便出宫呢?就是回宫,也不可能只是这个阵仗。”
她若有所思地望了码头上的八抬大轿一眼,虽说马车走得快,但毕竟天家码头占据的地理位置更为优越,两班人马眼看着要在十字路口会合上了。大少奶奶吩咐管事媳妇,“让他们先走吧。”
一行人擦肩而过时,那管事媳妇忽地道,“哟,那骑在马上前导开路的,不是宜春号的乔五掌柜吗?这什么人物,能劳动得天津分号的总柜给她做前导……奴婢到了天津这些日子,这位乔五爷可是走到哪里都威风八面的,怎么今儿――瞧那意思,不过就是个开路的……”
她说到这儿,自己还没明白过来呢,大少奶奶倒是先明白了,她淡淡地道,“你也是忙忘了吧……宜春号的分号掌柜给她做前导,又是这么大的做派,和俘虏回来的英国战船一道从广州回来……这肯定就是焦家那个女公子,权家神医的太太,国公府的当家主母了……除了她,别人那里还有这样的排场?”
管事媳妇这才恍然大悟,也不禁咋舌道,“可不是这话,我竟糊涂了。除了她,谁还能令宜春号的五爷都这么低声下气的。也不知她这一次又是从何处回来了――虽说是女公子,可毕竟是女流之辈。这么东奔西跑的,权神医不在乎也就算了,那位毕竟是特立独行得紧,真不知国公府的人怎么就没个二话。一个个倒是真把她当眼珠子似的,她做什么事都是好的,就连他们家的丫头用了什么新头花,那都是故事。”
“你若有宜春号做陪嫁,夫家人自然也待你如珠似宝。”大少奶奶眼神朦胧地望着前头那低调而奢华的八抬大轿,以及前后跟着衣裳整洁神色宁静的替换轿娘,还有那些个一望就知道受过严格训练的下人,一时也忘了心头的沉郁,而是幽幽地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一次南下,她没准就是为了吕宋的事情过去的,要不然,朝廷在吕宋开办的那个公司,能让宜春号掺和?真是人比人、比死人,女人能做到她这个地步,那才算是活着呢……”
“咱们这也不差呀。”管事媳妇酸溜溜地道,“虽说我们家少爷……比权神医是还差了那么一点儿,可天下和权神医一样的青年才俊那又有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