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扫他一眼:“老朽不过拾人牙慧而已。”转向苏秦,“苏秦,你读何书?”
众人谈论时,苏秦一直是勾头坐在那儿。见鬼谷子发问,苏秦之头非但没有抬起,反而垂得更低了。
鬼谷子又问一句:“老朽能看一看你的书吗?”
苏秦没有抬头,半晌方才嗫嚅一句:“弟——弟子——”
张仪急了,从他前面拿起竹简,扫一眼,双手捧与鬼谷子:“苏兄读的是先圣的《道德五千言》,请先生验看!”
鬼谷子接过书,却没有去看,而是放在一边,望苏秦微微一笑:“苏秦,老朽问你,读先圣此书,可有感悟?”
苏秦依旧垂着头,结巴道:“弟——弟子没——没有感——感悟!”
鬼谷子微微点头,缓缓说道:“甚好。先圣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亦即无中生有。你说没有,就是有了。你的感悟既不愿说,老朽也不勉强。”转向众人,“你们读了一日,想也累了,这就散去吧。”
众人再次拜过,各将竹简在地上摆正,起身离去。玉蝉儿将地上的竹简收在一处,抱回来就要去藏书洞,鬼谷子缓缓说道:“蝉儿!”
玉蝉儿放下竹简,在鬼谷子跟前坐下。
“苏秦近来都在忙活何事?”
“回先生的话,几个月来,苏秦好似换了个人,行为孤僻,极少说话,也很少与人合群,即使与张仪之间,也不如以前亲密,见我更是能躲则躲。唯见童子,感觉似乎好一些。”
鬼谷子道:“此为心障!”
玉蝉儿睁大眼睛,惊异地问:“怎么会是心障?”
“孙宾为名门之后,张仪为贵胄之后,庞涓虽不富贵,却也在安邑城中长大,衣食无虞,也算半个富家公子,你就不必说了。你们五人中,唯苏秦出身卑微,叫他如何抬头?”
“苏秦出身贱微,这一点他早清楚,可——”下面的话不言而喻,玉蝉儿也就打住话头。
“身贱人轻尚在其次,紧要的是,你们四人进谷之前已有雄厚根基,六艺俱通,而苏秦缺少家学,根基几乎是零。这且不说,苏秦口吃嘴笨,却习口舌之术,更觉前路艰难。”
“可拜师之前,苏秦似乎不是这样。”
“你说得是,不过,”鬼谷子话锋一转,“在拜师之前,苏秦唯有张仪可比,尚有信心。拜师之后,可比之人陡然增多,苏秦自惭形秽,心上就如压了一块巨石。譬如他的口吃,半年前就已服完草药,照说早当痊愈,可你看,他方才先是拒不发言,后来逼得紧了,竟然又是出语结巴。”
“先生,”玉蝉儿追住不放,“可有办法除其心障?”
“他障易除,心障却是难除。”
“这——我们总不能看着他一直这样吧!”
“苏秦的心障在于无自信。人无自信,他人焉能使其信哉。”
玉蝉儿豁然开朗道:“蝉儿明白了。”
玉蝉儿将四人的竹简抱回洞里,信步走出草堂。
天色已经昏黑,玉蝉儿一时也无睡意,就朝溪边走去。
已是夏初时节,青草萋萋,山花烂漫。玉蝉儿一路嗅着花香,正信步游走,隐隐听到有人说话。玉蝉儿赶忙住脚,打眼望去,远远看到溪边巨石上有两个人形。
也是出于好奇,玉蝉儿近前几步,隐于一棵树后。
不一会儿,说话声再次传来,玉蝉儿仔细一听,竟是张仪。
苏秦两手抱头,闷坐在石头上。张仪跳下巨石,在细碎的鹅卵石滩上围着那块巨石不停地兜着圈子。
张仪兜了一会儿,停住脚步,长叹一声:“唉,苏兄,你叫我如何说呢?你叫我说什么呢?你我相识、相知,也不是三日五日了,你的心里是如何想的,在下怎能不知?你心里有悟,方才为何不说?”
苏秦依旧是两手抱头,一声不响。
张仪又兜一会儿圈子,住脚责道:“苏兄,不是吹的,就依你的感悟,随便说上几句,保准赛过庞涓那厮!瞧他那样子,算是什么东西?他的感悟,狗屁不是!先生早已说过,用兵之道在息争,用兵之术在战胜,他却充耳不闻,竟在先生面前大谈方术,不谈大道,这不是找啐吗?先生真是好脾气,若是我张仪,定要痛痛快快地损他一顿!”
苏秦仍旧一言不发。
话及庞涓,张仪越说越上劲了:“哼,就他那点见识,竟然也使足劲儿表现!你知那厮为何急于表现吗?他是在讨好师姐!哼,一个街头小混混,真还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呢?瞧他那副德性,早晚见到师姐,一双贼眼滴溜溜乱转,嘴巴就跟抹过蜜似的。师姐是谁?是冰清玉洁的大周公主!他是谁?是癞蛤蟆一只!可天下就有这等怪事,癞蛤蟆偏就想吃天鹅肉,什么玩意儿?苏兄,你评评看,孙宾身边,地方那么大,他却偏不去坐,硬要挤到我跟师姐中间,那只臭脚丫子差一点压在师姐的玉腿上,气得在下——”打住话头,恨恨地在鹅卵石滩上重又兜起圈子来。
玉蝉儿听到话题扯在自己身上,脸上顿觉一热,又见张仪如此计较,差点没有笑出声来。
张仪兜一会儿,抬头见苏秦依旧垂着脑袋,似是急了,走上石头,将他的头猛地扳起:“我说苏兄,你抬起头来好不?从前的那个你哪儿去了?记得那夜我们一道眺望星空吗?你选的是一颗不亮的星,你说,有一天,你的这颗星会亮起来的!你听听,这是何等气势!可眼下,瞧瞧你自己,总是勾着头,总是躲到一边。如果是这样,你的这颗星,只怕这辈子甭想亮起来!我告诉你,苏兄,从明儿起,你走路要——”一手扳头,一手顶住后背,“抬头,挺胸,就像这样!看到庞涓、孙宾,就像看到两根木头一样!你听见了吗?”
苏秦此刻却恰如一段木头一样。
张仪似也泄了气,放开苏秦的头,跺脚说道:“闷吧,闷吧,闷成死猪吧你!”跳下巨石,扬长而去。
好一阵儿,苏秦终于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张仪渐去渐远的背影,望有一时,重新将头垂下,闷头坐在石头上。
不远处的树影中,玉蝉儿在那儿又站一会儿,一双大眼忽闪几下,转身离去。
翌日,太阳又从东方升起。四人络绎来到藏书洞,开始了新一天的选读。
不知怎么的,这一日玉蝉儿竟是没来,开柴扉的是童子。
看到玉蝉儿不在,四人心头一阵宽松,至少不必再去赶那要命的一炷香辰光了。尤其是庞涓与张仪,一下子没有师姐的约束,狂放的本性也就完全放开。
走进洞中,四人如往常一样,直奔自己早已看中的书。庞涓找到《六韬》,张仪昨晚受到肯定,将庄子的另一卷书抱进怀中,孙宾找到一册《礼》,拿在手里。苏秦在一大堆竹简跟前停住脚步,默思许久,找了条绳子,将其全部捆扎起来,正要扛上肩去,眼睛一亮,赶忙放下,走到一边,依旧拿起那本这些日子来他几乎天天要看的《道德五千言》,一下子迟疑起来,似乎在权衡该选哪一本。
庞涓拿着书走过来,见他一下子占住这么多书,惊道:“苏兄,你选了什么好书?”
苏秦侧身挡住,口中嗫嚅道:“没——没选什么!”
庞涓见苏秦躲躲闪闪,越发好奇,硬挤过去,强行扳过竹简,细细一看,呵呵笑道:“我说苏兄,我道是什么宝书,又是《道德五千言》!咦,这堆竹简不是《诗》吗?不瞒苏兄,这些东西是在下十岁之前就已熟记于心的!”
苏秦大窘,面色涨红,埋下头去。
张仪听得真切,缓缓走过来,挑战似的望着庞涓:“在下方才好像听到有人在这里显摆,在下耳背,没听清楚,有人在十岁之前将什么东西熟记于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