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棕佯作不识,再次问道:“敢问大人,他是何人?”
“回使臣的话,”内臣望着张仪,“此人是客卿张仪,方才奉旨与陛下对弈。”转身拱手,“特使大人,请!”
吕棕心里打着小鼓,跟在内臣后面登上台阶,迎着张仪三人走去。
走到近旁,见张仪一直哭丧着脸埋头走下,吕棕咳嗽一声,顿住步子。张仪自也顿住步子,见是吕棕,望着他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埋头继续走去。
吕棕心中发毛,跟内臣走上台阶,趋入宫中,叩道:“越使吕棕叩见大王。”
楚威王满面怒容,喘着粗气,手指对面的客席:“越使免礼。”
吕棕谢过,忐忑不安地起身走至客席,看到一地狼藉,棋局掀翻,黑白棋子四处散落,尚未说话,楚王已冲内臣骂道:“你眼瞎了,还不快点收拾,让客人耻笑?”
内臣急急跪在地上,俯身收拾棋局。
威王呼呼又喘几下粗气,抬头转对吕棕,竭力平下气来,抱拳说道:“寡人久闻吕子大名,今日始见,就让吕子见笑了!”
吕棕亦抱拳道:“不才吕棕谢大王抬爱。敢问大王因何震怒?”
“还不是因为那个不识趣的张仪?”威王的火气立时又被勾上来,指着殿外责道,“寡人念他弈得一手好棋,拜他客卿,封他职爵,赏他金银美女。今日寡人烦闷,使人请他弈棋解闷,谁知此人不识好歹,非但不为寡人解闷,反来添堵!”
吕棕赔笑道:“哦,敢问大王,张子如何添堵了?”
“哼,”楚威王逼视吕棕,怒道,“寡人正要询问吕子你呢!几十年来,楚、越两国睦邻友好,井水不犯河水,寡人左思右想,自承继大统以来,未曾得罪过你家大王,可你家大王既不发檄文,又不下战书,陡起大军二十余万,犯我疆土,辱我臣民,烧杀奸抢,无恶不作,致使我大楚臣民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复演当年吴祸。寡人与无疆势如水火,不共戴天,可张仪这厮不知得到无疆什么好处,竟然吃里扒外,拐弯抹角地力劝寡人与越人议和,还要寡人割昭关以西二十城予越人,你说这……这这这……这不是摆明与寡人作对吗?”
吕棕本为议和而来,听闻此言,面色煞白,两膝微微颤动,连声音也走调了:“大……大王……”
“哦!”楚威王迅速变过脸色,态度和缓,拱手道,“吕子此来,可有教寡人之处?”
吕棕稳住心神,亦还一揖:“我家大王误信谗言,失礼伐楚,已是追悔,今日特遣吕棕恳请大王,愿与大王睦邻而居,永结盟好!”
“哼,这阵儿追悔已是迟了!”楚威王陡然变色,“特使大人,寡人请你转告无疆,大丈夫敢作敢当,既然敢来,就当在疆场上一决高低。他来这里,还没有决战呢,就作孬种,莫说是寡人,即使楚地的三尺孩童也瞧他不起,谈何英雄?”
“大——大王——”
楚威王拱手逐客:“请问吕子还有何事?”
“这——”
楚威王作势起身:“吕子若无他事,寡人要去歇息了。”转对内臣,“送客!”
吕棕走出殿门,怅然若失地步下台阶,刚刚拐出守卫甲士的视线,就有声音从旁传来:“吕大人。”
吕棕扭头一看,见是荆生,大喜道:“荆先生!”
荆生嘘出一声,轻道:“吕大人不可吱声,快随我走。”
吕棕跟随荆生七弯八拐,走进一处院落。
荆生让吕棕留步,自己进去,不一会儿,张仪大步迎出,朝吕棕深鞠一躬,不无欣喜地说:“在下张仪见过吕大人。”
吕棕亦还一礼:“吕棕见过客卿。”
张仪轻声道:“吕大人,此地不是说话处,厅中请。”
二人步入厅中,分宾主就座已毕,吕棕拱手道:“大王未得张子音讯,甚是焦虑,特使在下以议和为名,寻机联络,不想真还巧了。”
“唉,”张仪长叹一声,“在下使人联络大王,不想昭阳那厮防守甚密,尝试多次,三位壮士事泄自杀,两位壮士无功而返。今日之事,吕大人想也看到了。”
吕棕连连点头:“张子赤心,在下回去一定禀报大王。大王有密书一封,还请张子惠阅。”从襟下密囊中摸出一块丝帛,递与张仪。
张仪拆开看完,将书置于几上,沉思有顷,长叹一声:“唉,不瞒吕大人,大王所求,着实让在下为难啊!”
吕棕急道:“大王还有一言,望张子考虑。”
“在下愿闻其详。”
“大王亲口告诉在下,只要张子助大王灭楚成功,大王即封张子为侯,领荆地两千里。”
“大王美意,在下万死不足以报。只是——”张仪拱手谢过,“眼下时机尚不成熟,还望吕大人转奏大王,再候一些时日,待在下——”
“敢问张子有何为难之处?”
“唉,”张仪又叹一声,“吕大人有所不知,在下买通太子殿下,得见楚王,本欲寻机为大王做些事情,不想昭阳那厮不知从何处打探出是在下招引越人伐楚,当即奏报楚王,楚王震怒,逼问在下,亏得在下临机应变,矢口否认,反诬昭阳,昭阳也拿不出实证,好歹蒙混过关,保全一命。不过,自此之后,楚王再也不信在下,只将在下视作弄臣,于烦闷之时召去弈棋聊天,遇有军务大事,只与昭阳、屈武两位柱国谋议,莫说是在下,即使殿下也不让参知。不仅如此,昭阳更对在下心存芥蒂,”压低声音,“不瞒吕兄,院里院外,这会儿没准就有他的耳目呢。”
“这可如何是好?”吕棕急得跺脚。
“哦?”张仪探身问道,“敢问吕大人因何急切?”
“唉,”吕棕叹道,“事情紧急,在下也就瞒不得张子了。军中早已断粮,大王那儿一日也耽搁不起了。”
张仪佯吃一惊:“这……怎么可能呢?大王难道不知‘兵马未动,粮秣先行’这一用兵常理吗?”
吕棕再叹一声:“唉,去年伐楚之时,大王只想早日破郢,行军过快,辎重未及赶上,这阵儿又被昭阳绝去后路,断粮已有一冬了。”
张仪表情忧虑,陷入长思,有顷,抬头亦叹一声:“唉,在下被封死音讯,此等大事,竟是一丝不知。只是……在下尚有一事不解。”
“张子请讲。”
“大王当是英主,贲成熟知兵法,阮将军也不是寻常之辈,伦国师更是老成持重,当初伐楚之时,为何没有兵分两路,使舟路沿江水袭奔郢都,使陆路强攻汉水。若此,楚人必遭两面夹击,汉水亦必不守。大王只要突破汉水,郢都指日可得。郢都若得,楚王遭擒,荆人群龙无首,当不战自败矣。”
“原本也是这个计划,后来大王听说楚王驾临内方山,也是求成心切,就——唉,都是往事了,不说也罢。”
“那……即使强渡汉水,大王也该派驻重兵驻守夏口,确保粮秣无虞才是。”
吕棕低下头去,半晌无语,末了又是一声长叹:“唉,说什么都是迟了。请问张子,眼下可有权宜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