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多说一句。沈如是住着的房子,是约翰送的。是威尔士亲王亲自装修的别院。占地广阔,有山有河。门前能跑马,门后能游泳。屋里金碧辉煌挂满了各名家字画,各种用具包括娱乐用品一应俱全。虽然只有三层高,可是每天收拾打扫就得足足二十个人做三四个小时。可以想象面积之大了。
又有马车,是詹姆士一家给的。如何贵重倒也未必,不过面积极大。至少在大清,沈如是这品阶是没可能坐上的。
还有名马,名枪,管家,车夫之类,都有人送来。沈如是草根出身不爱让人盯着,就收了几个打扫卫生的,把那贴身管家变成定点上工的。毕竟收到的乱七八糟的请柬太多,也得有人帮助分辨哪些去不去都可以,哪些最好去一次。林庭和胤褆也帮着管理。只不过三个人作息太不一致,经常碰不到一起而已。
其实想给沈如是送老婆的,更是太多。然而沈如是名义上有个太太在。大家不好挑头去做那缺德事儿。于是虎视眈眈互相制约而已。前日甚至有人传讯,说国王陛下邀请沈大夫三天后到白金汉宫共进午餐!
看出问题了么?沈如是一番凄凉空虚寂寞之类,都是作的。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事业上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走到哪里有人捧。这会儿玩什么小惆怅,那简直和“无可奈何花落去”一样,再听着忧郁,也拂不尽身后那富贵滔天的气息儿。
沈如是这日给自己做了饭,在一整面墙的大窗子面前感叹了一下窗外花开。然后觉得自己这状态太没意思了。干脆换了身衣服出外走走。这一走,居然就走到城市西南角了。
☆、88帝子降兮北渚
沈如是本来是随便出门溜达。出门前还伪装了两下。头顶上扣了个帽子。换了一身绅士们的骑马服——按照这个时候最讲究人家的做派。一位绅士,柜子里面至少得有十六件衣服,才能符合各种场合的需求。沈如是也做衣服去了。林庭还给她留了个条子标明什么衣服什么情况下穿。不过她本身就不是那等讲究的人,更分不清人家的传统,拽了一件就穿上了,那叫一个不拘小节。
沈如是就穿了一身骑马服,扣着个礼帽,出门步行去了。一开始自己心里想着点事儿。想好了四下看看,也不知道走到哪儿了,一问,居然是西南区。
周围的房子确实和西北区里挺不一样的。沈如是左右打量,就看出不对了——怎么感觉旁边人都盯着自己看呢。能不看么?穿错了衣服跑出来的,多稀奇呀。
沈如是还恍然大悟了——我是名医来着,人家都认识我!也顾不上得意了,这货矫情起来了。好没意思哪!
但凡大人物出门微服私访,那是一定假装自己是普通人的。当然他做的事儿不一定真低调。沈如是虽然不是大人物,不过最近多少被感染了一点大人物的气质。这会儿觉得人家都认识她了,还不爽。再一细想,也有道理!就说不看皮肤颜色,整个欧洲大陆,能有几个脑袋后面拖着长辫子的!
出于某种微妙的较劲心理,沈如是就打算打扮一下了。抬头一张望,就看见前面有一家理发店。决定问一问专业人士看能不能换个发型什么的。
发型这个问题在大清挺敏感的。不过这不是到了其它大陆么。沈如是还出了点小儿女情怀,准备问问能不能换个漂亮点的。不是剃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过是看能不能换个梳法。或者像林庭那样弄点假发什么的也挺好的。
她这是稀罕人家会打扮了。
人生下来也不是一开始就有了男女概念的。一般都是旁边人影响的。小女孩给辫个小辫儿,小男孩骂一顿:“别折腾你头上那两根毛!你又不是个女的!”日积月累,等到十二三岁了,小女孩小男孩身体上都开始特征发育了,他们自己的观念也就竖立起来了。然后?论身体条件,其实就可以嫁娶培养下一代了。然后就把这种观念一代一代传下去了。
沈如是出身特别一点。她小的时候和家人分开。然后在妓院打了个滚跑出来。再然后开始扮男装了。男的女的什么样,身边还真没人告诉她。泽泻是个医疗系统,他不管这个呀。于是沈如是就模仿去了。先前模仿一个村子里的成年男人,到了京城模仿索额图庄子里的庄丁,进了太医院又模仿太医。这会儿突然之间心意一动,居然想模仿林庭了。
这个想法,其实也挺正常的。女孩子长大了,自己知道爱美了。
沈如是走到理发店里。就准备找人帮着拾掇一下自己的半光头。结果一进门,连忙后退两步看招牌。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你道她看见了什么?她看见有人在剔半光头!
理发师是个身材胖乎乎的胡子男人。坐在椅子上的客人呢,是个挺健壮的小伙子。他坐在椅子上,那两条长腿蜷缩得看着就挺别扭,估计站起身来很高。还有点虎背熊腰的,压得那椅子都吱吱呀呀。
沈如是推门进来,就听见那理发师在说话呢:
“这就是现在最时兴的发型啦!我告诉你,全城的小伙子都喜欢老贝尔的手艺!东方来的!潮!”
老贝尔扬头一甩毛,十分得意扬扬:“听说东区北区的太太老爷们,最向往的就是东方风情了。宴会上,都得说东方话!说什么‘hello’啊,都得说‘启禀’!说什么‘goodbay’啊,都得说‘告辞’!说什么‘i love you’呀,都得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这话可真绕啊,老贝尔可是语言天才!”
抬头一见沈如是:“看见没有!这不就是一个!看看那小光头,多利落!看看那麻花辫,多漂亮啊!这小伙子头发黑漆漆的,跟真的东方人一样!哎小伙子,你这头上的染料哪儿买的,悄悄跟老贝尔说一个,老贝尔跟你打折!”
屋里人的目光就都汇集到沈如是身上了。沈如是却直接对上了一双眼睛。闪了一下神,才发现是坐在理发椅上的客人。那人相貌堂堂,打扮也十分普通,神色显得有些温和。然而偏偏清澈明亮的眼神里,有一点令人恐惧的感觉一闪而逝,沈如是垂目暗想,只怕这人身份不太简单。
她却忍不住,抬头上下打量了那人一番。见到他一站起身来几乎碰到头上天花板;几乎失笑。见到他横目随意一扫视霸气天成;心中暗有所思。见到他躬身把钱币轻轻放在老贝尔手上,点头一笑十分温文。沈如是闭目向后轻仰,只觉得眼前不是黑暗而是一片朝霞,心跳若鼓。
听那人开门。
然后门扇合上。
…………
那客人,理了个“最流行”的半秃瓢,把剩下的头发扎成小辫,迤迤然出门去了。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沈如是一眼。
他一出门,走过两条街道,身后就有人跟了上来。有个落后他半步的人轻声问:“理发店里的人有不妥?西雅诺,用不用我们……”
他称呼得是对方的名字,可是语音语调及动作,又偏偏恭敬至极。就是在这样无人注意的角落,也显得颇为怪异。
那“西雅诺”摇头道:“没有不妥,只不过,那是个真正的东方人而已。”
他身后的人大惊。沈如是相貌精致,是未长成的少年模样。她皮肤偏白,鼻梁也比普通的东方人更挺一点,如果不细看,未必不能认成西方少年。这也是为什么老贝尔夸奖沈如是“好像一个真正的东方人一样”。
听说最近有一个东方人最近搅风搅水,无意中也坏了自己这方不少事情。难道,说的就是这人?
他正在暗暗思索,就听到西雅诺又吩咐:“东方人的事情先不管。等‘家里’的信到了再说。不过三两个人,能掀起什么风浪来。倒是我的好姐姐,大约最近有些着急了……”
…………
沈如是并不知道那客人离开之后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微微有些恍惚。方才一瞥,竟然对那个客人印象极深。这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好色而知慕少艾”。什么是一见钟情?不是二十年来关在深闺没见过一个活男人,然后从秋千上看见个雄性就爬墙跑出去跳到人家马上跟着走。那是想女人想疯了的男人在yy。
一见钟情,于千万人中见此一人,恍然而悟,欣然而喜。只觉他/她与我为一体。从此后便是有万千人在前,你也能一眼区分出,谁是那人。
人天生便有某种直觉,或者归结于动物本性。选择的未必是种群里的最强个体,不过多半优异,且与自身互补。然而,随着人类社会日益复杂,这直觉或被磨灭或被忽略。就是“一见钟情”了,总有种种社会家庭历史未来等等因素,让“理智”去判断:不可能。
沈如是一眼看见人上了心。若她还是个婴儿,必然哇哇大哭。若她还是个五岁女童,多半拔腿追去。若是她从青楼才脱身时,只怕就会更多一份犹豫:万一是个坏人呢。然而她已经在水灾后的家乡悬壶数年,到京城,入官场,治疗权贵无数,进宫,脱身,定计查旧案,绑架皇子出海。多少事,如一梦。今日之她,不过微微一叹,然后——该做什么继续做什么去。
游离欧洲,精进医术,求达道。明了这世间疾患为何而来,为他人减轻痛苦。这是沈如是所求。
她有医疗系统随身少年来基础扎实,她曾亲见世人病痛之苦。如今她出海学习“他山石”,这般际遇,比起前辈多少先贤已是奢侈得过分了。怎敢不一心一意!
况且,叶落归根。她终究是会回去的。那人就算新潮,搞一个半秃头,终究是个外国人。自己高堂尚在,不可能嫁到外国不会去。罢了,想想未来也没甚缘分。更不知那人年岁几何娶妻没有——管他呢,就当今日没见过这人好了。
沈如是在理发店坐了一会儿,也不理发,就好像参透什么一样,站起身拔腿就走。老贝尔送走前面客人,回头洗了个手的时间,后来的客人也跑了,只觉得有点莫名其妙。这都是什么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