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里的日子,几乎每一天都在挑战着我心理承受能力的极限,却又每一次都不让我倒下。在这个极限被一次次的刷新之后,只觉得越来越疲惫。回到青霄殿靠在榻上,一点都不想动弹。
躺了一阵,将睡未睡的时候,身上被盖了一条毯子。睁眼一看,只见舒十七正撑着身子弯腰看着我,见我睁眼,轻声说:“我听说了。还好么?”
我坐起来道:“还好。总算有惊无险。”
舒十七笑了笑:“遗诏这样的大事,事先早该准备好。怎么当时恁的不上心?若不是皇祈并非有意为难,今日恐怕躲不过去。”
我揉着眼睛说:“通常新帝继位后,遗诏都会供放起来,可从来没有人再取出看过。我怎么能预见到今天这种事。”
舒十七顿了一阵,问:“今日的遗诏……可真是当年先帝亲笔所书的遗诏么?”
我也默了一默,方才道:“……是啊。先帝遗命冼儿继位,我和叶青鸾都在场目睹,千真万确。难不成这世上有谁敢伪造诏书不成?”
舒十七闻言,看我两眼,终于只是笑道:“好罢。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我说:“嗯,没什么好担心的。”
这一阵话说完,我却再找不到什么话题可说。以往能跟他打打闹闹,现在却觉得有点尴尬,靠在榻上半晌无语。
良久,舒十七站起来:“你既然没事,那就好了。我先走了。”
我“嗯”了一声:“好。近日天凉,你自己当心身体。”
舒十七走后,我百无聊赖的翻着话本子来看,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无聊了半晌,玄珠走进给我递了一碗八珍汤,一壁道:“小姐,王爷来了。”
我随口道:“嗯,让他进来。”
师父从来不吃什么补品,因此我也跟着从未吃过,向来不惯药膳的味道。但崔临总说我近来气血不足,要多补补,因此几乎是捏着鼻子几口给吞了,放下碗咧着嘴,正见到皇祈站在我对面,笑着的望着我。
虽然我在他面前也没什么形象可言了,但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支吾一声道:“我……一向不大吃这些东西,不惯这味道。”
皇祈走过来直接坐在榻沿,一手随手就搭在了我腰上,笑道:“味道确实冲了些,但你身子一向不大好,确实该好好补补。我给你送药你肯定不放心,那就自己上心些。”
我“呃”了一声。
皇祈把碗端过来闻了闻:“八珍汤。按理说不该那么苦吧?要不要匀些蜜糖来给你?”说着就要叫人。
我心说他这个姿势怎么能给旁人见到,赶紧止住他,道:“不用了,没那么矜贵。你找我有事么?”
皇祈想了想,问我:“你今天差点没命了,你知道么?”
果然是为这件事而来,我淡淡道:“遗诏是真的,我何故会没命?那是先帝的笔迹,我认得。”
皇祈闻言笑起来,低头直直看着我,眼睛虽然微微眯着,却让我觉得有一种可怖的味道,如一汪深渊要将我吸进去。半晌,只听他声音磁性而低沉,一字一句:“那不是皇兄的笔迹。那是你写的。”
我心里狠狠一跳,道:“这话是能乱说的么?你还嫌害我不死?”
皇祈笑了一声,倦倦的靠到了榻上。一手撑着扶手,指节撑在头上,偏着脑袋看我。脸上似笑非笑,全然看不出在想什么。只是淡淡道:“我刚才既然没说,以后也不会讲。但是你要记得,往后再也不要把遗诏给旁人看到。”
我说:“李一景也验过无误的,凭什么你说是假的就是假的?”
皇祈挑起一边嘴角笑看着我:“你便是拿着一张白纸让他看,他也必定会说是真的。那诏书你虽拿檀香薰过,但久久细闻还是有一股新墨的味道。宫里一直用的都是龙泉贡的印泥,但去年龙泉水灾,印泥贡不上来,因此改用了常州的。”
顿了顿,他续道:“这两种印泥,表面上看没有区别,但常州的印泥较之龙泉的稍差些,不能经热气烘烤。而你为了让朱墨快干,应曾拿着诏书在火盆上烤过。如果细看玉玺的印记,会发现颜色偏浅,并不是龙泉印泥。”
我惊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眼珠都要脱框。皇祈却突然一把握住我的左手,拎着我的无名指,道:“这朱砂的墨迹是哪里来的?”
我垂眸一看,手指侧边有一块并不大起眼的红色,估计是当时盖国玺的时候沾上的。
皇祈随手将我的左手握着,道:“我若不使劲抓着你,还不知会给谁看到。你倒好,把我掐的到现在还疼。”
我“呃”了一声,干巴巴说:“对不起啊。不过,不过这块朱砂,是我早上画画的时候沾到的。遗诏真的是真的。”
皇祈被逗的笑了一声,闭了闭眼,像是极累。倦怠的说了一句:“好罢,我也不逼你。真的就真的吧。”
我撇了撇嘴低下头,默了良久,低声说:“你的手……还痛不痛?要上点药吗?”
话出口半晌却没有回应,我抬起头来,却见皇祈手撑着头靠在榻上,眼睛倦倦的阖着,呼吸平稳,好像是睡着了。
我愣了一瞬,伸手想要晃醒他,马上要碰到他的时候却又突然顿住。手悬空举了半晌终于放下,也静静靠在榻上看着他。
一时间,仿若万籁俱静,连时间悄悄划过的声音也能听得到。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刹那。时间在这一瞬间展现出了一种只有在文字中才能创造出的巨大弹力。他的面容宁静,那双蛊惑人的眼眸阖上,整个人便削减了几分气势,显得温和了些。午后的阳光洒在我手上,朱砂的印记更加明亮,仿佛掺杂着他的血一般,明艳的几乎动人。
我蹑手蹑脚的站起身来,本是想倒杯茶喝,转头却瞥见小几上一把镶着宝石的水果刀。锋利的刀尖明晃晃,若我拿它刺入他的心脏,这个人就会从这世上消失了。
我将手覆在刀上,入手冰凉。无声的走近两步,皇祈的身材本就瘦削,如此倦卧在榻上,甚至有些脆弱。我举着刀慢慢接近他的胸口,定了许久,不知为何,忽然缓缓的松了手,任由它沉闷的一声落在丝绒的地毯上。
皇祈却没有醒来。
我在他身旁站了良久,一直呆呆看着他的脸。半晌,一手覆在面上重重的叹了口气,喃喃一句“妖孽”。
走到外间,我对玄珠道:“可有擦伤口的金疮药么?给我取一些来。”
玄珠疑惑的看着我,我却实在没有心思解释,走到一旁斟了一杯酒一口灌了下去。酒里有梅花的淡香,十分清甜,就又喝了两盏。玄珠的药也取来了,便拿着药瓶转身往回走。
我脑子有点混乱,低着头走到榻前,一抬头却见到皇祈好整以暇的靠在榻上,手里把玩着方才的小刀,几乎是有点呆的瞅着我。
我完全没有想到他已经醒来,吓了一跳,手上一松,药瓶就掉了下去。
却没想到皇祈不知道为什么,也有一些怔怔的。两厢呆了半晌,皇祈咳了两声,低声道:“这小匕很漂亮,怎么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