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姥姥沉默了好一会儿。
谢夏谚也不催促,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等着。
好长一段时间,都只能听见木窗外风刮竹林的飒飒声。
“是有些事想和你聊聊。”
老人家拉过他的手,放在掌心,语调缓缓的,很温和,“小谚,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很多话姥姥就不跟你拐弯抹角了。”
“您说。”
“遗嘱……之前闹那么一通,你肯定也知道,但既然已经立下了,我就没打算改。你是姥姥最看重的后辈,比你大舅舅还看重些,那些东西交到你手里,我是放心的。至于元洲,他小孩子脾气,人也算不得聪明,真要给了他,没几年就被败光了……你放心吧,姥姥还没有老糊涂到这种程度,这些事情,我心里都有数。”
谢夏谚淡淡垂眸,神情平静:“您的东西,您想给谁就给谁,不用管我们怎么想,您自己高兴最重要。”
“我高兴的。有你这么一个外孙,姥姥一直很高兴。”
她摩挲着他的手,满是沟壑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愁绪,“只是元洲那个孩子,你也知道,他没什么独立生活的本事,性子又比一般人硬,我在的时候,还能管他几分,我要是不在了……姥姥希望,到时候,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少跟他计较。”
“嗯。”
“你放心,他就是爱闹腾,其实翻不出什么花儿来的。你跟他从小一起长大,你最了解了,从小到大,他有哪一次能从你手里讨的便宜?”
少年倚窗听风声,没说话。
但或许是得到了他的承诺,谢姥姥的神情明显轻松了很多,她拍拍外孙的肩,“到底是一家人,长大了,懂事了,就好了。他父亲的那个脾气,你也是知道的,眼睛里揉不得一点沙子,哪怕是亲儿子也不会给情面,你大舅舅呢,因为孩子的事,心里也有疙瘩,姥姥唯一能托付的就只有你了。以后啊,你帮我多照顾照顾他,当然,他要是惹你生气,你不理他就是了,骂他一顿打他一顿,尽管下狠手……”
这个晚上,谢姥姥说了很多。
主语都是“他、他、他”,生怕“谢元洲”这三个字说多了,会刺激到谢夏谚。
而谢夏谚基本没开过口。
谢姥姥怎么说,他就怎么听。甚至都没花多少注意力在听上,中间一度神游天外,思绪散漫。
透过卧室木制的老窗户,能看见外头夜空的一轮小弯月。
纤弱又皎洁,四周无星,唯独它这么一只,孤独地被云层放出来。
配合着围墙上的竹影,整个构图看上去十分冷清,也十分具有艺术美感。
他抬起手,比成照相机的手势,在眼前顽皮地“咔嚓”了一下。
“小谚。”
谢姥姥在他面前晃了晃,“你有在听姥姥说话吗?”
“嗯,听着呢。”
少年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弯唇一笑,“你放心吧,我会照顾他的。”
……
其实说的不过都是些冠冕堂皇的话罢了。
什么好久回来一次想念的不行,什么姥姥最疼的孩子,什么尽管打尽管骂,每一句好话都是在为同一个目的服务:希望他以后不要对付谢元洲,报德不报怨,甚至能冰释前嫌地帮扶谢元洲。
正因为关心和煽情的话都变得如此目的鲜明,才让人觉得越发讽刺。
谢夏谚很明白,他姥姥最疼的人,从来都是谢元洲。
老来得子,又是和自己真正有感情的第二任丈夫生的,怎么可能不宝贝。
之所以立那么一份遗嘱,是她心里很清楚地知道,谢元洲只是个没能力的败家子,重要的股份和地产给到他手上,到最后一定会被他大哥和侄儿给弄回去。
所以才选择给一些他大哥都不屑去算计的珠宝首饰和小栋房产,以及没有行策权的一部分分红。
既保证了他的衣食无忧,又尽量避免他破产中落的悲惨下场,同时还拉着外孙拿寿命人情做要挟,求对方能看在她的面子上放过他,多照顾一下他。
——世上最慈爱的母亲也不过如此了。
就像她的女儿,他的母亲一样,能随手就把幼年的他丢给讨厌的娘家置换利益,也能在妹妹失踪后无数次跟丈夫崩溃大哭,说“当初丢的为什么不是他而是南南”。
哭到力竭,哭到昏过去。
拳拳慈母之心,令人痛惜。
而她的丈夫在旁边嘘寒问暖,急的不行。
他们以为他不知道,以为已经非常照顾他的情绪了,以为自己就是这世上最贴心最无私的父母。
但其实就那么点大的房子,是聋子才会听不见。
有件事情,谢夏谚没告诉过任何人,甚至连纪枣原都不知道。
他那么想找回谢幼南,并不是因为什么兄妹亲情,大部分只是觉得,这是他欠下的一份债。
他得像哪吒一样,剔骨还父,削肉还母。
很市侩。
很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