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醒来,那梦中的一切却还在折磨着他,他甚至有些分不清楚身在何方,哪是真的,哪是假的。这几日虽已不朝,白日黑夜地都躺在龙榻上歇息,可他噩梦不断,睡得极不安宁,只觉非但没有得到休息,反像是打了几日几夜的仗般,身心颇为疲惫,已然被折磨地龙体大损。
此刻他被太后自梦境中唤出来,但觉整个人便似那被驱赶着奔袭千里的老马骤然停了下来,整个人便猛然又直挺挺地瘫倒在了榻上。
太后见他突然又倒下,满头大汗,面色灰白,竟似连说话的气力都没了,登时吓得忙令胡明德传太医。一番折腾,待皇帝又服用了新药,太后才询问了太医。她听太医给皇帝开的药方和之前皇帝服用的药大不相同,先前用的多是凶猛之药,而现下竟全是温补之药,药方毫无特色,平凡至极,登时便心神俱碎。
纵然不识得医理,她也清楚,顽疾用猛药,真到了不治之时,身子经不得折腾,虚不受补,便只能用一般的温补之药来吊命了。
她那日见左丽晶重获圣宠,原本已高枕无忧,谁知翌日清晨便听到了翼王暴毙的消息,翼王乃她亲手带大,对这个孙儿实看的比皇帝还要重要,更将自己的后半生都寄托在了翼王的身上,骤闻听闻翼王没了,她不堪打击,登时便气血攻心,口吐鲜血晕厥了过去。翼王的身体她清楚,待她清醒过来,头一件事自然是弄明白此事的,她召来胡明德,胡明德自不敢欺瞒,将事情道明,太后便一口气上不来险些生生气死。
左丽晶死了,翼王没了,且全葬送在皇帝的剑下,而皇帝如今也缠绵病榻,眼见着不知能否挺过这一关去,太后连番遭受打击,一下子便也病倒了。如今数日过去,她才算缓过些劲儿来,前往探望皇帝。
见皇帝被折磨地似苍老了二十岁,又闻太医的方子,太后纵然心有准备,也禁不住打击,靠在椅背上喘息半天,她才问太医,道:“皇帝还有多少元寿?”
太医听太后的声音阴冷发颤,心中害怕却也万不敢欺瞒,道:“皇上倘若再这般日夜不安,只怕也就能撑到明年春了……”
如今已尽年底,明年春天,也就是说皇帝只能再撑三个月,太后听在耳中无疑如听魔咒。她身子抖了起来,她筹谋多年,岂知人算不如天算,燕国如今一统天下,她只等着皇帝实现对她的诺言,扶她心爱的孙儿登基,谁想皇帝竟突然被查出了隐疾,将不久于人世。好在皇帝多少还有两年时间,两年想要搬到太子一系,虽是仓促,但也不是全无可能的。眼瞧着太子等已经上当,和雍王杀了起来,她正为此事欣喜,谁想他们的谋算竟早已被洞察,根本是别人在将计就计麻痹他们,好一击而中。
如今皇帝只剩下三个月时间,倘使不能成愿,太子登基,皇后成了太后,她这个太皇太后的结局可想而知。她身子一向健朗,好容易熬到了今日这份尊荣,岂能甘心再受人所制,去过那暗无天日的日子?
太后抖了半响才猛然握拳,盯着太医道:“哀家会劝皇上好好休养,只是哀家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务必令皇帝撑过明年夏天,倘使不能便休怪哀家手段残忍!”
两位太医惶惶然应命,太后重回内殿,皇帝已服了药,正有气无力地躺着,太后如今怎还会责骂怨怼皇帝,左右无济于事,她便垂泪劝说了皇帝半响,这才又道:“当夜胡明德发觉事情蹊跷,曾派人前去正盛宫告知母后,然而母后却根本没见到前往通禀之人。母后那夜安好,早早便已安枕,又何曾令人前去传凡儿进宫?他们如此处心积虑得令皇帝手刃亲子,心中可曾还有半点的忠君爱父之念?可怜我那孙儿……皇帝倘使不保重龙体,有个三长两短,母后便也跟了皇帝去,左右活着也是遭人欺凌,过那猪狗不如的日子。”
皇帝见太后垂泪,又观她双鬓白了许多,面色再不复红润,老态尽显,他怎会不明太后之怨。他亦心存恨意,喘息两声才道:“母后,儿会扶雍王登基……雍王秉性纯良,恭俭孝顺,荣嫔虽爱使些小聪明,可也还算温婉娴熟,会敬重母后的。”
如今已然没有二选,雍王登基在太后看来总是比太子或完颜宗泽来的强,她早便知皇帝定是此意,如今听皇帝明确说出来心才算落地,又道:“荣嫔的位份是不是也该晋回容妃了?”
皇帝面露疲态,尚未答,胡明德从外头进来,禀道:“禀皇上,太后。容嫔听闻皇上今夜又发病了,还惊动了整个太医院,许是听闻皇上情形不大好。容嫔伤心惊惧之下在永露宫自缢,说是再不愿经受担忧之苦,愿先走一步,为皇上做马前卒,永陪皇上……”
太后闻言一愣,自然明白荣嫔这么做的意图,她更明白荣嫔自缢定是不成的,在关键时刻被宫人救了回来。她唇角微露笑意,这才回头冲皇帝道:“荣嫔也算个识趣的聪明人,皇帝休息吧,母后去瞧瞧荣嫔。”
一炷香后,永露宫中,太后又坐在了荣嫔的床边,容嫔躺在床上,面色煞白,雪白的脖颈下还有这一道深深的紫青色淤痕,瞧着触目惊心,可见荣嫔为做戏,也是下了狠心的。
太后怜爱而动容地握着荣嫔的手,劝道:“你怎如此想不开呢,且不说皇帝只是偶感微恙,如今服用了太医的药,已无大碍,不必数日,龙体必会痊愈,只你如此行事,便是任性胡为,置皇上和雍王于何地啊!”
荣嫔闻言泪水滚落,道:“母后说的当着?皇上……咳,咳……皇上当真无碍了?”
她的声音还因自缢而沙哑着,说话间咳了半响,太后道:“自然是真的,若非哀家拦着,皇上本还坚持要亲自来瞧你的,快躺下休息,难为你对皇帝的这份心了,也不枉皇帝宠爱你一场。只是以后可莫再胡思乱想了。”
荣嫔喜极而泣,此刻外头传来宫女的请安声,是皇后到了。
皇后进了殿,给太后请安之后也瞧见了荣嫔脖颈上的淤青,还不曾言,太后便道:“皇后,荣嫔今日之举也算坚贞了,她一个嫔妃能为皇帝做到这一步着实令人动容。依哀家看上回她也非故意害文儿吃了相克之物,今次便将她的妃位再晋回来吧。”
太后这话非分指责皇后作为正妻,皇帝生病却不见如何,实在不如荣嫔多矣,皇后听闻这话却福了福身,道:“母后,殉葬制度残忍,有违天理,在太祖时已被废止,荣嫔今日所作所为非但不合规矩,更是对太祖之令的违背,是不敬祖宗,更会叫天下人误会惶恐。皇上不过龙体微恙,她便如此任性胡为,必定引起宫廷慌乱,人心惶惶,儿臣以为非但不能奖赏荣嫔,反该严惩于她,以安人心,以正视听。”
荣嫔听闻此话登时惊慌起来,瞪大了眼睛,欲言却剧烈咳了起来,太后面上笑容尽褪,目光锐利地盯着皇后,咬牙半响却突而又平静了面色,诧色道:“谁和皇后说荣嫔是在殉葬?皇帝还好好地,谈何殉葬?!她不过是太过担忧皇帝,不堪忍受惊惶这才行了糊涂事罢了。她对皇帝的这份心,哀家都动容,皇后此刻若再争风吃醋,那便太令哀家失望了。”
荣嫔今日如此行事,已是料定了太后和皇帝必定会帮她重拾妃位,皇后也知此点,方才拿殉葬来说事,不过是敲打荣嫔,也令世人对荣嫔今日之举有个分辨,更令世人知道荣嫔晋封,她这个皇后并不赞同罢了。此刻听太后将话说到了此等份儿上,却是又福了福身,道:“母后如此说,儿臣岂敢再言,儿臣领命,明日便向皇上请封荣嫔为妃。”
☆、二百五六章
许是皇帝经过打击身体真不堪重负,容嫔被晋封为妃之后,他便再没有了任何动静。一晃又是一月,天寒地冻,但因新年到来,街面上倒是镇日熙熙攘攘,异常热闹,京城之中一片歌舞升平,四处花团锦簇,呈现繁华太平之象。
锦瑟自有孕便鲜少外出,整日闷在琴瑟院,闲来无事便叫王嬷嬷亲自到廖府自文青那里将早先祖父和父亲留下的一屋子书搬到王府,整理起书稿来。只想着将书中批注还有两位老人读书的心得整理成案,将他们偶得的妙词妙句摘录成册,好好规整起来存放,免得天长日久,那些书被虫蛀或受潮,书中字迹会遗失,再难觅踪迹。
她这么做一来是出于本心,缅怀祖父和父亲,再来也是她本便是爱书之人,乐得如此。更有每日闷在琴瑟院,王府事务皆有永康等人搭理周全,她又不必晨昏定省伺候公婆,实在也闲的无事。
却不想这一上手此事倒有些痴迷之状,窝在书房有时从天亮到天黑一日都不肯出来,还得完颜宗泽回府才将她强行拉回。见她如是痴迷,完颜宗泽也不忍阻她,但眼瞧着她肚子一日日像吹气一般鼓大,双腿也有些微浮肿,坐在书案后一日下来常常累的腰酸腿疼而不自知,到了夜里躺在床上才冲他哼哼唧唧地撒娇,夜夜缠磨地他给她拿肩揉腿,才在他的伺候下含笑沉睡。谁想到了翌日,她却依旧不长记性,照旧等他一走便爬起来直奔书房,坐在书案后又是一日不移不动。
完颜宗泽倒不觉每夜给她揉捏身子辛苦,实在担忧她伤身。见她越发过分,这才想着阻止,可锦瑟原也是执拗的性子,撒娇耍赖,面上答应转眼又我行我素,他拘了她二日,眼瞧着她整个人都怏怏的,魂不守舍的模样,到底投降。既管不住便只能让她整理书稿的时候能更舒服一些,完颜宗泽想了想便令永康将琴瑟院小花园中的一个名唤梅吟小筑的独立暖阁给收拾了出来,亮堂又宽畅的屋中半点多余的家具物件都不放,只在地上铺上厚厚的毛料毯子,将炭盆,火墙都烧的火旺,令屋中开着窗也能温暖如春,又在四周随意放置了几张矮榻,矮桌,皆摆上笔墨纸砚。
这才令人将锦瑟的那些宝贝书全数挪了过去,就按类别堆积在地上,使得她想看那本书寻了书便也不必非走回书案坐下瞧。随意躺在地上,依着矮案,跪着伏在榻边,甚至站在窗前,安放了平板的窗台上都放置着笔墨。
锦瑟进了暖阁便觉如鱼得水,一日下来果真便不觉那么累了,又因这暖阁建在一片梅海之中,极为安静,从洞开的窗户望去便是层层叠叠的梅花花海,风景极佳,她偶尔抬眸转身间瞧见那窗外风景如画,免不了要多看上两眼,有时见外头阳光明媚,花落无声,也会生出去走走的念头,倒不再像入魔一般沉迷于整理书稿而不自知了,慢慢的那股疯魔劲儿被压下去,又感念于完颜宗泽的那份担忧之心,锦瑟也知她现在身为孕妇,不该任性行事,也不易太都劳累,又知这整理书稿也并非一日两日之事,这才算是慢慢恢复了正常。
她这书稿足足整理了两年有余,编录成了一套《梅吟锦集》,这书她原是要在自家珍藏的,却不想后来此套书却渐渐流传了出去,最后竟成为了凡读书考取功名的书生们人手必备的状元秘籍,被传的神乎其神,而她也自此得了一个梅吟夫人的称号,留名史册。
这些都是后话,且说这日她正伏案将自己的两句心得备注在书页下,却闻一轻一重两个脚步声踩雪而来,她尚未抬头,完颜廷文的唤声便传了进来。
“婶娘,叔叔今儿闲暇要带文儿和婶娘上街玩呢,婶娘快些回去换套衣裳,马车都备好了。”
太子身体不好,无暇照看完颜廷文,自太子妃去后完颜廷文便一直住在武英王府,只每日回东宫看望父王,许是这孩子因母妃遇害一事伤了心,竟是不再认雍王等人为叔,也再不称呼完颜宗泽六皇叔,只唤起了叔叔,婶娘来。锦瑟听他这般唤更显亲近,便也都随他。
她抬眸眼瞧着完颜廷文甩脱完颜宗泽的手几步上了台阶,跺了跺脚上的雪便冲进来拉她,小脸上满是欢愉之色,自然是不会拂了他的兴致的。往书中夹了张素签便就势被他拉了出去。
小半个时辰后三人便已置身闹市之中,昨日刚下了一场大雪,街头不少店铺门前还堆着雪山,街道上的积雪却早已被勤劳的人们清理干净。年节将至,街市之上越发热闹,人们熙熙攘攘,携家带口出来采买过年所穿所用,一张张交错的脸庞都洋溢着浓浓的喜色。
锦瑟许久未上街,此刻被完颜宗泽牢牢牵着手,见他一面关注着前头在人群和各个摊铺间窜来窜去兴奋异常的完颜廷文,一面却将她护的妥善安稳,她不由笑容荡漾,整个心都飞扬了起来,被完颜廷文拉着兴致颇高一路逛于街市间,走了两条街竟也不觉累。
一行人转过富宁街,却突闻人声鼎沸,喧嚣冲天,原来是到了灵安街,此街因位于灵安寺前而得名。这灵安寺位于闹市之中,香火极旺,平日庙外街上便有许多杂耍卖艺之人,如今年节将至,便更是热闹了。吸引了不少百姓一堆堆的围观叫好,完颜廷文瞧着稀罕,甩了锦瑟的手便钻进了人群。
永康忙在完颜宗泽的示意下跟了进去,锦瑟踮着脚尖瞧了眼,却依稀可见里头有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单手撑在凳子上,倒立而起,头上顶着一摞瓦片。每年宫中佳宴,自然也不乏这种杂耍表演,这些在百姓们眼中神奇百怪,叫好如雷的杂耍,想来在完颜廷文眼中却粗鄙平常。
锦瑟正念着,果便见完颜廷文嘟着嘴从人群中又挤了出来,可听另一堆人群也爆发出如雷掌声,他转瞬便又兴致勃勃地冲了过去,这般三回下来便再提不起精神来,自行又过来牵了锦瑟的手,道:“婶娘我饿了……”
自太子妃去后,锦瑟鲜少见完颜廷文这般开心无虑过了,爱怜地抚了下他沾染了汗水的发,谁想她还未答话,完颜廷文乌溜溜的眼睛一转便似被什么东西吸引了视线,惊异地呀了一声,丢了她的手跐溜一下又跑远了,转眼间小身影已钻了一圈人群中不见了。
见他半响未出来,锦瑟不放心才拉了完颜宗泽也挤了进去,却见人群围着的空场上,一名穿花布罗裙,编着满头花辫的妙龄女子正翩翩起舞。她的手腕,十指还有发辫末梢和脚踝上都挂着银铃铛,随着她轻灵的舞步,那银铃铛便发出清脆而悦耳的乐声,甚是好听。女子肌肤微黑,面颊却有着健康的红润之色,唇若樱绽,美如墨染,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更是传神灵动,瞧打扮似是闵地山中的闵女。
她长的美,舞跳得好,自然片刻便引来了众多围观之人,可令众人叫好不断的却并非她的人和她的舞,而是被她乐声操控的十数条花斑蛇。那十几条花纹蛇皆颜色鲜艳明丽,头呈三角,长短不等,却皆吐着长长的信子,竖着身子随着少女的舞步,也摇摆着身子,竟是跟随着她也在跳舞。
少女后仰灵蛇般的腰肢,它们便也排成一行甩着身子向后倒,少女左右摇胯,它们便两两交颈转圈而舞,各种动作和那铃声出奇合拍,引得围观之人惊呼连连,喝彩不断。
如今正是隆冬,这些蛇当冬眠才是,即便不冬眠,蛇也该晚上出没,而这些蛇非但顶着太阳不惧人群,还当众跳舞,实在叫人叹为观止,更何况这十几条蛇色彩斑斓,只怕尽是剧毒之物,锦瑟虽知有驯蛇饲蛇喜蛇之人,可将毒蛇驯养成此般程度,却叫她感受有些诡异不安。
她不由握紧了完颜宗泽的手,他感受到她的情绪,大掌包住她安抚地揉了揉她的手,这才拉着她向被永康护着正兴致勃勃瞧的高兴的完颜廷文而去。岂料两人还没挤开兴致勃勃的人群过去,便见那少女舞步一顿,铃声骤停,那十几条蛇登时也直挺挺如一根根绳子般立在了半空,接着她嫣然一笑,摇了下手腕,一串铃声响起,其中那条最小的白唇竹叶青便游向了人群。
人群一阵骚乱,众人纷纷尖叫着退后数步,这一动倒是暂且阻挡住了锦瑟二人的脚步,人群见那蛇并未攻击人这才渐渐又安宁下来,兴致勃勃地继续观看,却见那蛇突然盘旋在一个少年面前舞动不去,摇铃少女便笑着道:“它喜欢你呢,你张开手它便会在你掌心跳舞,你不想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