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看看他们两人,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疑虑忧思重重的样子。
东方碧仁与她拉起家常:“老妈妈是哪里人?侍卫从你身上,找到一枚高府的族徽,难道是从高府走出来的?”
老妇的神情有些慌张,迟钝说道:“不瞒大人,老奴前些时日,曾在高府干过事儿。”
东方碧仁笑了笑道:“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同理可推,一个家族养一张脸。因为那个家族的环境氛围,熏染了这些人的习惯,从而影响了他们的言谈举止,表现出来,就形成了某个家族的气度。我观您的面相,恐怕不是短期的针线杂工之类,在高府的时日,不短了吧?”
老妇闻言,猛地抬头,仿佛被戳中了似的,瞬间激动之后,却又无力垂了下来:“大人明眼善鉴,老奴确在高府,呆了二十多年。”
“那为何被赶出来,无家无宿了呢?难道真像传言那样,因为高府衙的寝房失火,查不出来原因,被那主妇苏喜儿怒而逐出了家门?”东方碧仁缓缓问道。
老妇又看了看薛浅芜,沉默片刻,才开口道:“老奴不方便说。”
薛浅芜心里迷惑,看这老妇的意思,似乎颇是忌惮自己。奇了怪了,高府衙死去的事,与她有关系吗?
东方碧仁心里,也存不解。
不等神仙哥哥为难,薛浅芜一声不吭,麻利走了出去,绝不拖泥带水。既然老妇不信任她,甚至可能把她搅扯进去,她薛浅芜呆在这里,还有什么兴趣?
就算此事与她无关,凭了老妇这个眼光,她也不会留的。
东方碧仁对老妇道:“你不用猜忌她,本官相信这事与她无关。现在她出去了,你可以直说了。”
老妇有些发抖,急急阐明心声:“那位匪女神丐,其实不必避开的。此事与她,要说并没什么干系。”
东方碧仁总觉老妇话中套话,皱了眉道:“老妈妈就捡重点说吧。”
老妇想了半天,道了出来:“事情实与高家现在的主妇苏喜儿有关,但苏喜儿曾被匪女神丐所救,二人交情颇深,所以老奴担怕,如果说了苏喜儿的坏话,匪女神丐会下不了台面……”
东方碧仁吁了口气,原来是这一番道理!
老妇接着又道:“记得那晚,老奴起身去茅房,恰巧忘记拿纸了,返回的时候,经过高府衙的寝房,只见贾语博大人在门外站着,屋里似乎还有一人,点着一盏油灯,光线昏暗看不甚清。老奴觉得情况有异,就悄悄地躲了起来,还通知了隔壁的几个同伴儿。我们都藏身在隐蔽处,突然听到高府衙发出呜呜咽咽的叫声,好像被勒成了窒息,后来就没了声响。当时我们被吓傻了,谁都不敢动弹。再反应过来时,高府衙的寝房已经着起了火,只见苏喜儿拉着贾大人,一起跑了,贾大人还在一直问着,这怎么回事儿,快喊人救火啊!苏喜儿催促道,快些走啊,义父他要杀我,把油灯给掀翻了,火遇到油,怎么也泼不灭了!现在叫人过来,看见咱们两个在场,那不给人留把柄吗?”
说到这里,老妇停了下来。
东方碧仁有些沉重,轻声问道:“就这些了?后来她就追查火因,把你们都赶走了?”
老妇摇头说道:“还没结束……我和同伴反应过来,就喊了些家丁救火,这时苏喜儿拉着贾大人,又折回来了,一个一个认准我们这些人后,翌日就把所有仆人召集起来,赶到一处山峰,逼着我们跳进无底崖。被鞭抽得走投无路,就选择了自尽。老奴的命却大,顺崖滚落下去,途中有很多的树阻拦,最后昏厥不省人事,依稀是从水里漂下来的……再有记忆,便是在这里了。”
东方碧仁沉吟道:“这些日子,你先住在驿馆,哪里都不要去。这儿是最安全的。”
老妇苍白着脸道:“如今捡回半条命来,老奴说啥也要珍惜!”
东方碧仁走出房门,径直去找了薛浅芜,把老妇的话详述了一番,肃容问道:“你怎看待这事儿?”
薛浅芜吃惊道:“喜儿那样一个柔弱的姑娘,怎么可能干下狠毒的蠢事儿!”
“或许高府衙真的半疯半醒,坚决不认他们这对儿子儿媳,为了保住荣华富贵,喜儿姑娘起了恶念,动了杀心呢?”东方碧仁道出自己的见解。
“照你这种意思,喜儿就是贼喊捉贼,在做戏给烟岚城的百姓看?”薛浅芜实在接受不了,忖思片刻又道:“也可能是高府衙发疯,打翻油灯引起火灾,喜儿害怕给人留下口供,决定驱逐以前的仆人,谁知派的那些打手太凶,竟把这些仆人往绝境逼,也是有可能啊!”
东方碧仁嗯了一声:“你所说的,倒也在理。但是还有一个疑团,苏喜儿挑着油灯看高府衙的时候,贾语博为何不进屋呢?是在放风,还是被谁阻挡在了外边?如果这真是场蓄意的谋杀,贾语博究竟是个不知情的局外人,还是一个帮凶?”
薛浅芜忽然觉得,事情棘手无比。
贾语博的身份还未确定,如今又牵涉到人命,万一一切都朝东方爷的预料发展,他们又恰是表兄弟,这事可就麻烦大了。
第二七章死人灰里的寒尸粉
东方碧仁的探子来报,已经派人缒绳到了老妇所说的崖底,一无所获,没见什么尸首血迹之类。但那崖底颇是一片恶猛之地,乱石林立,古木参天,还有虎狼成群出没。残骸若被吞食啖净,那也说不一定。
薛浅芜和东方碧仁思虑很久,决定再去高府一趟。
举府遍挂白色的挽联,灵堂置着青黑的棺木,满目凝重肃穆的颜色对比,洋溢着丧失至亲的哀恸。贾语博披麻戴孝,苏喜儿一身素衣,后面跟随着三五个沉默的丫鬟仆人,一起迎接东方爷的到来。
既然高府衙是被烧死的,那么棺材也就是个摆设。于是薛浅芜指着棺道:“喜儿,里面是空的吗?”
苏喜儿神情凄惶,没有说话。东方碧仁示意随从,把棺打开看看。
随从拿了扳子翘钳之类的工具,不到一刻功夫,就开启了棺材。出乎意料的是,里面盛着满满的灰烬。整口棺材看着,如同一个大型的烟灰缸。
此时一被打开,由于风吹空气的流通,那些灰屑轻轻地飘飞,扑到人的脸面上,脖颈里,甚至口耳鼻喉里,绒绒痒痒的,难受极了。
它并不比春天的柳绵杨絮,因为那些白色的轻柔,尚能给人一种唯美干净的感觉,虽然会迷了眼呛了咳,但终究是美好的。灰烬却不一样,尤其是沾着浓浓死亡味道的尸灰。它让人感受到的是,一种腐靡的气息,阴气不散的萦绕,以及生命消逝的绝望楚痛。
除了自身气场极强的东方碧仁,依旧白衣皎皎,出尘不染之外,其他的人无一幸免。被这灰烬附体的人,尸寒之气仿佛蛊虫一般,钻皮透肉,痴缠在人的脏脾肺胃之间。
薛浅芜只觉得冷,这冷与她从冰水里出来的冷还不一样。隆冬跳进冰窟窿里,那冷只是物理性质的冷,仅与温度有关,所击垮的不过是人的身体。但是此刻的冷,不是身在冷,亦不是心在冷,而是意念在冷。
这种尸灰之寒,攻讦的是人的意志。
薛浅芜想起了某种吸热化学反应,原本处在正常的温度,然在刹那之间,反应不可阻止的发生,身体所有的火力都被吸尽,急剧降到冰点之下。人就僵了。
东方碧仁觉得有异,忙去拉薛浅芜。刚挨到手,一股奇损的阴寒,恰似雷击电打一般,震得他后退的同时,浑身不由自主一颤。
东方碧仁看向贾语博夫妇,发现两人的症状倒没那么严重。
走近两人,温雅的嗓音不带一丝情绪,却深聚着高山大海那般的气蕴,缓缓不迫问道:“它不是一具空棺吗?这么多的寒尸灰,是从哪儿来的?”
苏喜儿看东方碧仁好端端的站着,脸色微变,忙不迭地点了头,眼泪恰如珠子般的断落,心伤地道:“说是一具空棺,倒也不错,因为高义父的尸体,并没保存下来。但是他的魂气还在,为了尽点心意,我和语博把他生前常穿的朝服,以及喜爱的饰物珍玩,甚至喜欢吃的果脯菜蔬,都在焚烧炉里化了。然后把所得的灰烬,装入棺材之中,随高义父一起葬了,也省得他在阴间受饥受寒啊。”
看着瑟瑟直抖的薛浅芜,全身如笼罩了一层霜似的白。东方碧仁的一对温润眼睛,越发深邃发寒。不再看那贾语博苏喜儿,东方碧仁伸手想摸薛浅芜的脸颊。
薛浅芜已知道,她中了难解之毒。东方爷虽然能用内力撑得自身无碍,却近不得她。于是强打一分气力,一字一抖,好不容易,凑出一句话来:“先查……原因……不要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