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姑生怕她再剖起蛇腹来,心有余悸赶紧劝道:“此处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第九四章罪名莫须有,权色是祸端
故陈府的格局布置,并无什么奇特。从路过的残址来看,也就是官宦人家普遍有的亭台拱桥、香榭阁楼罢了。好不容易来到绣姑所说的假山,顺着盘旋石阶环绕而上,立在凸凹起伏的山顶,俯视脚下,薛浅芜忍不住赞叹了。山不在高险峻,设计却是独具匠心。在四周的林木阴翳之中,虽辨不清方位,可根据头顶的太阳,薛浅芜也能大致猜得出来。
山的南面,即“向阳花木易为春”的地带,是整座府宅的正房,轮廓简约,线条疏朗,隐现主人生前之大气风,应是绣姑父亲的住处了。山的北面,喜阴植物郁郁葱葱,人工凿出的一条特色羊肠山路,蜿蜒至幽深间,乃是一方占地数亩的菱形池塘,四围种着清一色的芦苇,时值夏季未盛之初,嫩绿莹然,在水波里漾起一片古朴翡翠意。池塘的彼岸,断壁残垣难掩娟秀雅致,一大一小两所套房故迹,像是女子闺室。女人本性属水,喜临水畔而居的女子,多是自怜自惜而有气性的。
愿在如诗如画的僻静地,为一女子建舍,透露了男主人与此女子眷恋恩爱的讯息。这世间最深刻难忘的感情,往往藏在最不喧嚣的地方,像是深泉流入心底谷涧,发出轻鸣浅唱的回声。
山的东西面向,田园并些小型房舍之类,约是丫鬟仆人劳作起居的地方,已被各种藤木杂草占满。山顶的那座宗庙,固然有人为毁弃的原因,更兼在这么多年风雨最直接的吹蚀冲刷下,痕迹不留,踪影难觅。可见居的位置高了,未必就是好的,被拔除得连根不剩,就连大自然也不容许太过头的出类拔萃。惟余四株柏树,坚韧隐默,披霜迎雪,用顽强的生命力坚定着神一般的守候。
绣姑看着这一切,泪水流了满脸。黯然伤魂处,依稀故园情。
薛浅芜不知怎生安慰她才好,道了一句:“都过去了,以后我就是你亲人……”不矫情,不过问,只愿用最底层的心声说话,盼着自己所喜所爱所欣赏的人安好。
绣姑视线落在山南面正房的残址上,轻道:“那是家父的‘无为堂’,家父陈姓,表字臻,司通正职,月俸二十四石,在朝堂上也算是不小的官衔了。家父素来无争,十几年前却被无辜扣上莫须有的罪名,说是壑贤王的余党,必剿之而绝后患。可事实上,家父与壑贤王只是友情结交,并无任何政治图谋,就再也没了施展报复的机会……
山后面有一方碧螺池,是母亲在怀我那年,暑热难耐,从来不喜兴建阁房的父亲,专为娘亲而建,我出生后,娘亲在大阁房里养身子,奶娘带我在小阁房里住着,父亲一天总要来看好几次,还被娘亲戏谑说是沉溺闺闱……可怜我那才情善良的娘亲,在父亲死后,投了碧螺池相随他去。当然这些后话,我都是听说的了……”
“壑贤王是谁?”薛浅芜问道。听其名号,必是相当引人瞩目的,然与东方爷在一起这么久了,从未听他提及过此人,不禁有些好奇。
“就是当今皇上的二哥赵壑……”绣姑述道:“原也是东方爷那般的飘逸才俊,进退有度,中正不阿,从当初被封为‘贤王’就可度其人品极佳……可惜早已不在世了……”
“病死的吗?”薛浅芜猜测道。因为既然甚受皇帝弟弟宠爱,就不该是死于权利倾轧之中。
绣姑摇摇头道:“这段往事,我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毕竟朝野之事,不敢乱加臆测,事情又过去了许多年,谁也不想再因翻旧惹祸上身……”
在绣姑平静的讲述中,薛浅芜心跳起伏,因为这段往事,竟与自己打了擦边球。她苦苦探寻的所谓“身世”,岂料不经意间,就得知了粗略大概,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当年,孤竹王朝有三位皇子,长子赵峰,次子赵壑,末子赵渊。薛大将军本是皇储赵峰的势力,有一相貌丑陋的女儿,因为身份的特殊,择低心不甘,择高人不愿,所以一直没有合适对象。薛大将军希望把她许给赵峰,作为贵妃,但是赵峰自恃身份尊贵,不愿娶一丑女。
这时赵渊传达意思,只要薛大将军保他夺得皇位,就封将军之女为皇后。薛大将军为了宝贝独生女大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与赵渊立下盟誓,倒戈起兵反了赵峰。皇储赵峰死于兵败。
江山易主,赵渊如愿以偿,果然守约,封了薛家之女为后。不到一年,薛大将军染疾去逝,赵渊就直接把那丑陋皇后贬到了冷宫,一晃就是十余载,没去看过她的死活。
二王爷赵壑虚怀若谷,光风霁月,无心皇位,被封“贤王”,素来被皇帝赵渊信任,委以重任。也许是命中注定的纠扯,一次酒宴之上,“贤王”赵壑与赵渊宠爱的琴妃一见钟情,私奔天涯。
赵渊大怒,派了各路高手,多年以来,一直没有放弃对赵壑的追杀。赵壑和那琴妃疲于奔命,经常困入险境,却因壑贤王为江湖上很多义士所敬重,在逃亡的路上九死一生,多次被救。
如果说赵渊起先的愤怒,来自于心爱的女人和信任的弟弟给他戴了绿帽子,后来的愤怒,则来自于皇权的尊严被践踏了。在他眼中,他要追捕赵壑,杀之剐之,所有权都在自己手里,却偏偏有那些不要命的人,逆而行之,触犯圣颜。
作为皇帝,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更激起了赵渊的报复心。他重金收买了无数邪门异士,与那些正义侠客相抗,江湖上一时腥风血雨。这些年来慢慢归于平静,但再也没了壑贤王的半点消息,有人打赌他还活着,可是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纵然躲得再严实,在皇帝的有心剿灭下,天长日久,焉有不被发现蛛丝马迹的道理?
所以,壑贤王该是死于非命了。至于琴妃下落何处,未可得知。殉情的可能大些。
“讲到这里,你也明了……”绣姑低道:“家父就是在壑贤王逃脱后好几年,皇上到处追杀依旧无果的情况下,被迁怒治罪而满门抄斩的。”
薛浅芜听得忽然有些纠结,她很难限定了自己的立场。虽是穿越来的,可她这具躯壳与原废后是重合的,亦或是说她的灵魂寄附在了薛将军女儿的身上,她能不认祖宗吗?若认祖宗,薛大将军乃是当朝的功臣亡将,与那老奸巨猾、过河拆桥的赵渊皇帝是一伙的,那自己与绣姑不就有了家族之恩怨吗?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九泉之下的薛父,看到他死之后女儿所受的苦,会原谅赵渊吗?估计做梦都恨不得剥其皮啖其肉,想把赵渊从皇位上赶下而后快吧?只是他没看到这些。最起码是没能活着看到。
在世人眼中,薛家于皇家是有恩的。殊不知,却亦是有隙的,甚至有仇。
如此一来,薛浅芜就孤立了。不能选择与虎谋皮,前路注定要失去皇家的靠山。薛将军之女的内幕若被曝光,又将失去绣姑这个好姐姐。
绣姑看薛浅芜发起愣来,晃了晃她说道:“妹妹,你的真名唤作甚么?我只听东方爷昵称你为‘丐儿’,我也便叫你‘丐妹妹’了……那天晚上逛怡园,你被黑衣人截去,一整夜未回府,我和爷聊了几句,不经意间问到你的姓名,爷说你是孤儿,从小不知父母是谁,一直都是靠顽强的混劲儿长这么大的,所以无名无姓,只让我挑个不拗口的叫着就行了……”
薛浅芜的身形不禁一震。是啊,她叫什么?向来不太在乎是否有姓有名,认为身外之物,要之无用。然而此时,她强烈地觉得,该有个固定的、放之四海皆无惧的名字了。“薛浅芜”这个骨子里的所属名,是万万叫不得的。
第九五章粉泪抛红豆,错认守宫砂
东方碧仁心有隐忧,总觉难以安定下来。把手头上暂能缓的公事搁置一边,便去那座荒宅察看施工进展情况。听得四大暗卫禀告薛浅芜软磨硬缠拿他们当猴耍的过程,并且成功躲过监控,目前尚未寻到她们二人下落何处时,当即忧急如焚,没再多言一语,便飞身离去了。
一袭白衣从浅浅浓浓的绿色里掠过,好似灌满了风的飘逸远帆,航使在起浮碧波上,风正而帆悬,流落一水间。有武有谋,姿态高远,常人所恐惧的那些凶险诡秘,在他眼中不过如同泥塑蜡像。当他静然立于假山上时,二位女子正自回头伤往事。惊觉他的到来,俱是欣喜激动。
薛浅芜知道他会寻来,只没想到来得这么急切这么快。四目对望,薛浅芜蓦然想起与念珠斑蛇孤注一掷相搏的情景,那时倒不觉得什么,这会儿见了东方碧仁,心底的后怕涌将了来,化成冷汗从额头和鼻尖上渗出,竟有劫后重生之幸感。
东方碧仁脸色凝重,似有爱怨交织,手臂一伸拉她近前,微微藏着愠气问道:“受伤了没?”薛浅芜呆呆的,只是摇头,不敢把惊险的那段说给他听,怕他担忧。
东方碧仁不再追问,叹了口气说道:“你是个冒失鬼急性子,有时头脑一热,心血来潮就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可是那些挂念你的人呢,你就不知他们有多操心?”
薛浅芜心儿暖,夹杂三分惭愧,卖乖说着实话:“绣姑姐姐被我拉来垫背了……这世上除了爷您,还有几个挂念我的?”
东方碧仁斜着眼,眸子里满是让人窒息的深情:“只我挂念,还不够吗?我若只被你一人贴心透骨地念,就已足矣……”
薛浅芜抵抗不得这蚀魂的缠绵,红着脸垂着头,喃喃地吞吐道:“够……了……”
东方碧仁看她难得这副小可怜的可爱模样,也不忍再责她,检查一遍看她没伤,才对着二人道:“快回去吧。这破地儿,别人避都避不及,有什么好看的?”
绣姑和薛浅芜意兴阑珊着,随东方爷一道,一起回了。
东方碧仁随后又去察看的时候,听暗卫说发现了一条死蛇,不像是与同伴争斗死亡,很有可能是被人袭击而死的。东方碧仁忖着此处没有外人来过,心头一紧,忙吩咐暗卫把那死蛇呈上。只看一眼,不禁钦佩起来,这蛇显然是为利器击中心脏毙命,依着伤口所看,那人的手法端的是狠而凌厉。可是思来想去,也没想出此人是谁。于是吩咐暗卫包好了蛇的尸体,准备回家研究一番。
习惯性的,东方碧仁没有控制住脚步的方向,径往自己的新府邸而去。
薛浅芜正采摘了大把大把鲜艳的凤仙花,在雪白色的大理石上捣得碎烂如泥,殷红的汁液散着一缕缕的清气芬芳,仿佛整个院子都沉浸在了这种妖而不乱的水红色中。绣姑在旁凝神蹲着,一片片整理着那些巴掌大的翠绿椭圆形叶子。
童真烂漫的感觉,恍若隔了万水千山几重时空。忆起第一次涂染红指甲,是在前世没几岁的时候。几个还没扎满牙的小姑娘玩伴儿,每到凤仙花开的时节,就把兜里塞满了紫的粉的白的红的花瓣,捣烂成泥,临睡之前把花泥涂在指甲盖上,叶子紧紧裹着,再用麻绳缠了,战战兢兢不敢稍作挠痒动弹地睡去。翌日清晨,十个指甲盖儿便是盈亮亮的橙红色了。
这通常是女娃儿们的最爱,男孩纵是艳羡,却断断不能包指甲的,不然据说将来会被妻管严怕老婆的。所以看归看,好奇归好奇,却是避之不及的,生怕真就失了面子丢了尊严,不仅惹得同龄人讥笑,长辈也会板着脸训斥其没出息的。
东方碧仁看她在那儿捣捣凿凿忙活得起劲儿,奇怪问道:“这又是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