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殿上下都冷眼旁观,连赵祯也没有说一句宽慰制止的话,张尧佐心头慌乱,想寻些助力,眼睛看向韩绛既御史台的几名谏官,那几人却偏头他望,根本就没敢看他。
“退朝吧,朕累了,明日辰时,朕起驾明州,有司早作预备。”赵祯面色苍白,手抚前额,有气无力的在黄培胜的搀扶下下殿而去。
……
二月初四,赵祯第一次南巡,也是他即位以来第一次离开汴梁,只不过煞风景的是,他是被迫去请苏锦出山,心情糟糕之极。
上万人的车驾行在宽阔的国道上,透过车窗,可见两侧绿树成廊,路边田地平整,沟渠纵横,心情稍微松弛下来。
“皇上,数年之前,这里还是一片荒地,杂草丛生,春捞夏旱;如今京郊数十里尽成丰收之谷,这都是苏大人全力运作所致啊。”包拯在身边轻声道。
赵祯吁了口气,没有出声。
“您看国道,苏大人戏言,这每一寸都是铜钱铺就,国道贯穿大宋全境,对于兵运,商道都起了莫大的作用,四年前和辽一战,若不是国道通畅,南方诸州物资源源及时送达,焉能挡住辽人七十万大军?”
赵祯再次沉默,看着数据和口头的汇报,感受并不直观,也不强烈,如今出宫实地查看,才觉得是多么的不容易。
“沿着这条国道,皇上还能看到很多的小集镇,都是商业市口,货物中转之地,苏大人煞费苦心,行事周细,竭尽全力的为大宋富强努力,年前我见他,发现他已经鬓有白霜,实在是教人动容;他苏记产业,每年贴入钱款三千余贯补贴朝廷各项费用,弥补财政亏空,对他而言,岂是为了博名利,要名要利,何须如此?收买人心大可广设救济,那还来的快些,又何必通过朝廷来行事?”
赵祯微微有些后悔,拘于皇宫之中,目不见,耳不闻,自然不会有这些感受,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苏锦确实无需借助朝廷来达到目的,以他的本事,无论身在何处,都能混的风生水起,根本无需大动周章;这一回或许自己是太伤他的心了?
事实上在千里之外的明州,苏锦一点也没伤心,他头戴滕帽正在一处船坞内窜上蹿下的指手画脚,来到明州之后,他脑子里猛然见有了一个无比梦幻的想法,他是想干就干的人,立刻便开始了谋划。
第九八九章摊牌(上)
七日后,皇上车驾抵达明州,两浙路官员云集于此恭迎圣驾,唯不见苏锦的身影,问及此事,得到的回答是,苏大人自称已经辞官,不再适合呆在众官云集的场合,但苏大人于明州海港边的一处私人海边别墅养病,若皇上想见自己,他烹茶相侯。
赵祯虽然愤怒,但他还是及时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此行的目的不是来对苏锦兴师问罪的,苏锦越是倨傲,自己赢得的同情分便越多。
次日上午,赵祯一行前往苏锦的海边别墅探病,踏上港口的青石堤岸,但见碧海蓝天苍茫广阔、百帆云集之下,各种肤色的蕃国商人和本国商贾正自忙碌不休,民夫如蚁,扛背抬抱,一箱箱货物上下船只,忙的热火朝天。
赵祯有些感叹,市舶司的收益超出自己的想像,这些自己压根想不到的地方,都被苏锦开发出来,不屑一顾的蝇头小利也变成了国家财政收入的巨大组成部分,不得不承认,苏锦的高明之处。
为了不滋扰港口商船的秩序,赵祯特意换了便装,在黄培胜和十几名武技高强的侍卫陪同下沿着码头缓缓往东步行,下了码头走了三里,一片怪石嶙峋的海岸尽头居然出现了一片金黄色的沙滩,明州的天气即便是冬日也并不寒冷,更何况已经是初春的天气,看着沙滩平整,岸边绿树繁茂,赵祯也不仅感叹苏锦会享受,选了这个地方盖了宅院居住。
“皇上,那边好像是苏大人的别墅。”黄培胜伸手指指海岸边的山坡,数檐飞角从树丛中探出。
众人踩着软软的沙粒缓缓走去,转过树丛,顿时眼前开阔,一座三层小楼矗立在那里,看上去精致而低调,前面用木篱笆围了个大大的院子,院子里已经高高矮矮站着数十口人,都是苏锦的妻儿家小仆役使女们,将赵祯一行出现,为首那名端庄秀美的紫衣女子忙带着众人上前跪拜行礼。
“恭迎圣驾!”
赵祯左右看了几眼,还是没见到苏锦的身影,不由得诧异道:“苏爱卿呢?朕亲自来了,他还是不愿见朕?”
晏碧云垂首道:“皇上恕罪,夫君一早便去海边垂钓了,夫君留下话来,若皇上今日来访,请皇上去海边同舟共钓。”
赵祯微笑道:“这个苏锦,朕可不会钓鱼,不过朕还是要去陪他共钓,他在何处?”
晏碧云纤手一指海面苍茫之处,远处雾霭处有露出海面的一座小沙洲,沙洲边有一个人影坐在边缘的沙石执杆而钓,老僧入定一般的一动不动。
“这成什么话?皇上亲自来拜访,苏大人避而不见已是不尊,还要皇上去海上陪他钓鱼,成何体统?苏锦也太自大了吧。”黄培胜怒了,他对赵祯产生的同情超过了对苏锦的尊敬,苏锦目无君臣纲常自高自大,简直教人难以容忍。
同行的包拯也觉得不妥,皇上已经给足了面子,奔行数千里来明州见苏锦,便是有修好解释之意,苏锦还是拽足了派头,着实有些过分。
“苏夫人,还是请苏大人回转来,皇上岂能泛舟涉险,这未免儿戏了些。”包拯道。
晏碧云为难的道:“包大人,夫君脾气执拗,我也劝说过他,不过他说要和皇上单独在海天之下说些天知地知之事,不想让他人听到,我也没办法;皇上的安危不必担心,我们备有小舟,会将皇上安全送达沙洲之上。”
黄培胜怒道:“这叫什么话?为臣子的还指派皇上干这干那,还有没有上下之分了?皇上,老奴建议咱们即刻回转,这狂妄之人有什么好见的。”
晏碧云脸色平静,苏家众人也平静的很,似乎根本没因为这件事而担忧和惊恐,一副你们爱走不走的样子。
赵祯吁了口气,堆上笑容道:“黄培胜,别这么说话,苏锦这是要和朕单独说话,那定是有体己的话儿要说,朕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者,在汴梁宫中的大湖里也曾坐过船的,倒也难不倒朕,你们留在这里,朕去见他。”
众侍卫忙劝阻不休,赵祯挺了挺胸背摆摆手,走向海边的礁石,那里一条小船停靠,穿上一名划桨的船工早已静坐等待;赵祯笨手笨脚的上了小船,船工说了声:“皇上坐稳了。”紧接着船桨一点岸边实地,小舟无声滑入大海之中。
海面看似平静,但波涛暗涌,小舟在海面上忽忽悠悠的前行,赵祯静静的抓住船舷,不一会儿心头烦恶似有晕船之兆,这和在宫中大湖上泛舟可完全是两回事了。
好在路途不远,约莫一炷香之后,沙洲已在眼前,船工用力一滑,小舟滑上浅浅的沙洲边缘,那船工丢下一条船板搭在岸边,扶着赵祯缓缓走过船板,踏上实地,赵祯这才长舒了口气。
“苏锦参见皇上。”苏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赵祯转头一看,见苏锦躬身拱手正立在自己的身后。
赵祯道:“你倒是会选地方,何处说话不可,干什么要来此说话?朕差点掉进海里,心中恶心的作呕。”
苏锦一笑,对那船工道:“你划船离去,一个时辰后来接我们,告诉夫人们好生款待随行的贵客,不可怠慢。”
那船工拱手回头上船,不一会便驶离沙洲远去。
苏锦回头看着面色冷峻的赵祯道:“皇上心头的烦恶好些了么?”
赵祯冷冷道:“好不了,恶心的想吐。”
苏锦微微一笑道:“泛舟入海,如此风雅之事,皇上却犯恶心,这不是大海的问题,而是皇上的问题了。”
赵祯冷笑道:“你也莫跟我打哑谜,朕是为你的行为恶心,你这番做作,其实并不明智。”
苏锦哈哈大笑道:“皇上似乎很是激愤,敢问我苏锦做错了什么事了么?”
赵祯道:“你自己做的事自己清楚,说撂挑子便撂挑子,朝廷上下交接不灵,如今乱做一团,都是你暗中怂恿所致,还问做错了什么事?”
赵祯满腔的怒火似乎都要喷薄而出,既然此处无人,说话也无需留情面,用手点着苏锦的鼻子道:“你可别忘了,天下是朕的天下,朕只消一句话,便可毁了你拥有的一切,你明白么?”
苏锦哈哈大笑不已,赵祯喝道:“有何可笑?朕说的不对么?”
苏锦笑声停歇,冷眼看着赵祯道:“皇上,将你的手指拿开,别用它指着我的鼻子,我最讨厌别人用手指点着我的鼻子;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不就是想说我苏锦的生死操控于你的手上么?你一句话我苏锦便可以掉脑袋;你是皇上,我是臣子,好像有句话叫做君叫臣死,臣不能不死,你一定以为这句话万分的正确吧,但在我看来,这都是放屁。”
赵祯喝道:“你……简直太放肆了,看来你是要造反了。”
苏锦哈哈又笑道:“造反?我还不至于干那样的事,我只问你,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如此大言不惭的指责?难道我应该十几年来拿自己的私产为大宋西北四路买单?难道我苏锦就该每日操劳不辍为你卖命却还要忍受你的怀疑?这些事在你看来也许都是天经地义,但在我看来,我愿意做那不是因为你,而是为了大宋的百姓,谁都可以指责我,唯有你没有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