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丰粮店内室,沈默与古润东对视。
古润东问道:“凡事总要做最坏的打算,请问大人,如果外调的粮食到不了,或者一时到不了,怎么办?”
“涨价!”沈默双目中一片坚定道:“要稳住,不要乱了阵脚。进价涨我们也涨嘛!谁要想投机倒把,发这个不义财,到时间叫他们吃不完兜着走!”
“您的意思是,”古润东若有所悟道:“这就好比‘牛已过河了,如拉牛尾巴是回不来的;只有牵牛鼻子,牛才会跟着走。’”
“古会长果然非同一般啊。”沈默赞许的点头道:“现在我们将计就计,为调集粮食争取足够的时间,让他们先蹦跶着,等粮食一到,就是秋后算账的时候了。”
“大人大将风度,指挥若定!”古润东一脸诚挚的称赞道:“相信在您的带领下,我们一定可以走出这场危机。”
“不用急着给我戴高帽。”沈默缓缓摇头道:“还是说说券的问题,准备怎么办吧?”
“券。”古润东眉头纠结道:“只要粮价维持在高位,老百姓就既不会用钱买粮食,也不会再买新券。”
“错。”沈默坚决否定道:“追涨杀跌是人的本性,绝大多数人,只会盯着当下的价格是涨还是跌,却对已经积累的风险视而不见,所以只要粮价上涨,就一定有人会花血本买进粮食相关票券的。”
仔细想想从前,似乎物价疯涨时,总会伴随着抢购风潮,古润东觉着府尊大人这样说,也是不无道理的,便点头道:“如果那样,还卖给他们吗?”
“卖,怎么不卖!”沈默冷笑道:“卖得越多,我们的主动权就越大!”便对古润东分析道:“当铺和票号已经吃进了海量的票券,肯定会比照粮价坐地起价,然后坐收渔人之利,如果我们这时终止发售粮券,就只能赔本让当铺和票号赚!”说着顿一顿道:“与其如此,何不大家对着赚,让钱循环起来,我们也能撑的时间长一些!”
沈默的理念是超时代的,纵使古润东这种商场老手,也要寻思一段时间才能明白,轻声问道:“大人的意思是,他们赚我们的钱,我们赚他们的钱,是吗?”
“不错。”沈默点头道,他愈发发现这个古润东是个很能耐的家伙。
“但是,我们怎么挣到他们的钱呢?”古润东缓缓摇头道:“他们已经有了消化不完的低价票券,现在是出货的时候,怎会再吃进呢?”
沈默发现有必要办个金融知识补习班了,或者等过去这一关,编一本扫盲读物可能更好。
“大人。”古润东轻声唤回走神的府尊大人,沈默抱歉笑笑道:“我想问题出神了,我们说到哪了?”
“怎么能挣到当铺票号的钱?”古润东如此费脑子的问题,走神是可以理解的,便尽量提醒大人道:“高价票券的购买者,应该还是老百姓居多吧。”
沈默淡淡一笑道:“我调查了前两年的物价变化,发现上涨飞快,波动剧烈,而从去年腊月至今,苏州城的物价,却基本没什么变化,甚至还有走低的迹象。”说着呵呵一笑道:“来之前吃了碗馄饨,说因为粮价上涨,明天要涨一文钱,还引起食客老大的不快,说好长时间没涨价了,现在怎能乱涨呢?”说完不禁摇头笑道:“换成在几个月前,物价大起大落的时候,肯定不会这样敏感。”
“这是为什么呢?”让沈默一说,古润东还真觉着不同寻常了。
“你这么聪明的人,也会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啊。”沈默淡淡一笑道:“随着你们滥发票券,苏州城市面上的钱……甚至包括那些票号钱庄,也通过直接购买票券,以及放贷给老百姓购买各种票券,大量的银钱流到了你们的腰包里。”停顿一下,接着道:“当然了,那些票号钱庄实力太大,想要收购你们的券,并不需要砸锅卖铁。可以说,现在苏州城中,手握大把真金白银的,除了你们就是他们。”
说到这里,沈默心中不禁要鄙视一下,这年代投资渠道的匮乏,在苏州城织机饱和的情况下,手握重金的商户们,竟然找不到其它投资渠道……或者说,心甘情愿的将一坛坛金银埋在地里,享受土财主般的快感。
他这次很快回过神来,接着道:“想买粮券的老百姓,手里其实是没有钱的,只有五颜六色的一把票券;没有购买欲望的当铺和钱庄,却会有大把的进项,”说着微带讽刺意味的笑道:“你说会出现什么结果?”
古润东终究还是聪明的,恍然道:“印子钱!”民间借贷自古有之,但一直停留在‘所借银钱远低于质押品价值’的典当阶段,一直到国初也没有明显变化。
但由于日渐频繁的商业活动,城市的市民经济逐渐成形;同时农村严重的土地兼并,导致大量的农民失地破产,不得不进入城镇谋生,就出现了从事小本生意的人群。
做小本生意就需要有资本,适应这种需要,就出现了放‘印子钱’的印局或印子铺。印局的资本来源于当铺和票号,可以看成其下手机构。其放款对象,主要是城市贫民和小本经营的小商人,放款期限很短——甚至有朝发夕收的,最长也不过以百日为限。
因为借款者每日或每十日还钱一次,本利合算,还一次盖一次印,故名“印子当铺钱”。其利息普遍很高,通常为月息三分至六分,是地地道道的高利贷,素来为势大财雄、黑白通吃的大家族最爱。
“所以最后的结果,八成是百姓大借印子钱,买进各种粮券。”沈默双眼精光闪烁:“而用来抵押给当铺、票号的,就是各种其他类的票券。”
古润东愈发觉着这位年轻的大人,对金钱和财富的理解,已经超脱了寻常人可以想象的范畴,但现实真会向他设想的方向发展吗?古润东还不敢确定。
但这并不影响他无条件支持府尊大人,因为苏州城的粮油铺子,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且不是他们这些中小商人可以抵御的。
‘就算死马当活马医,也得试上一试!’一番计较后,古润东终于下定决心,对沈默抱拳道:“我们粮油商会,唯大人的马首是瞻!”
“很好!”沈默赞许的点头道:“我们和衷共济,定能度此难关!”
在空前的危急之下,生存成了最高追求。双方几乎未经谈判,便达成了统一战线,古润东直截了当的问道:“大人,您需要我们粮油商会做什么?”
“三件事!”沈默也不跟他客气道:“第一,停止向太仓、常熟买粮,将所有资金集中起来,由官府牵头,跳出苏州府,到别处卖粮去!”
“好!”古润东重重点头道:“我泱泱天朝、地大物博!那些人势力再大,也不可能控制所有的市场!”
“第二,以粮油商会的名义,拜访所有有票券发行的商会,”沈默沉声道:“一家家的跟他们讲明,这是摆脱身上枷锁,规范票券发行的最后机会,如果见死不救,下一个死的就是他们!”
“小人也担心,”古润东轻声道:“万一那些商行被票号、当铺胁迫,跟着落井下石怎么办?”
沈默微微眯眼道:“你不必担心,助纣为虐者只会咎由自取,却于大势无补。”
古润东压下心头的疑窦,问道:“第三件事呢?”
“第三……”沈默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道:“给所有愿意和我们一起的商会看看这个。”说着一抬手,对身边侍立的铁柱道:“把‘票管委’的说明书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