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知道何心隐所说的‘好机会’是什么,可这种事情有天大的干系,没有嘉靖皇帝和胡宗宪的首肯,他是没法去做的。想到这,便道:“只好先委屈何大哥几日,待过得几天,我再放你回去,就说是证据不足释放了,你也好有个交代。”
“好吧。”何心隐也知道他要请示,便痛快的答应下来,说着走到桌前,提笔在纸上写下数行字道:“徐海、叶麻、辛五郎三伙人分别在三个地方遥相呼应,这是他们之间的联络信号,只有最高层的几个人才知道,凭这个,至少可以把倭寇调动一次,但具体怎么用,还得看的计划了。”
“太好了!”沈默当日一步闲棋,现在竟然带来丰硕的回报,这让他怎能不喜出望外。
“但你得尽快,他们警觉的很,只要碰头一次,便会把暗语微调,让原先的失效。”何心隐泼冷水道。
“我知道了。”沈默兴奋的搓搓手道:“这真得好生策划一下!”便开始详细询问倭寇的实力构成,兵力分布,甚至连头领的性格能力也没有遗漏。
说话间,天色转暗,到了吃饭的点儿,沈默命人摆一桌上好的酒席,却被何心隐拒绝道:“被捕的人中,有我的跟班,若是我吃得酒足饭饱回去,难免让他们怀疑,还是回去和他们一起吃牢饭吧。”常年的卧底生涯,让他在变态的同时,也变得心细如发。
“这样啊……那就委屈何大哥了。”沈默重重点头道:“等到功成之日,我会上书朝廷表大哥的首功,怎么也得为莲心嫂子挣副诰命!”
“我不稀罕。”何心隐起身淡淡道:“要是为了高官厚禄,我们不会付出那么多的。”
沈默肃然道:“倒是小弟俗了。”
见他如此,何心隐难得的笑笑道:“你要是觉着愧疚,就对老百姓好点。跟你说一句我的切身感受——要不是实在没活路,谁去当倭寇?要是老百姓有了活路,天下也没了倭寇、没了盗匪、没了一切作奸犯科。”那一刻,他脸上竟然流露出圣洁的神色。
沈默点点头道:“我会尽力的。”
“很好、很好。”何心隐自己拿起桌上的镣铐带上,对身后木立的三尺道:“走吧。”
“是。”三尺低眉顺目道。
“精神点,我是囚犯,你是官差。”何心隐呵呵一笑道。
待何心隐走后,沈默便立刻给北京和杭州写信,请示下一步的行动。同时也派出人去,联络刘显、王崇古和戚继光,商讨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等到下午时分,归有光回来了,他浑身擦伤,样子十分狼狈,同时带回来一个坏消息——海瑞被倭寇抓去了!他告诉沈默,当时他们正在大堤上巡视,便听到有人大喊‘倭寇来了,倭寇来了’,人们乱成一片,海瑞让他带着老百姓先逃,自己则迎着倭寇过去了。
“这个海刚峰,发什么失心疯?”沈默一下子站起来道:“他以为自己是孙悟空,还是手里有宝莲灯?”说完便感觉两眼一黑,心如刀割,颓然坐在椅子上。
“大人,您错怪海大人了,”归有光泣声道:“他并不是要逞英雄,而是担心倭寇毁坏吴淞江的工程,所以才上前劝说的……他说几十万人干了大半年,一百几十万两民脂民膏投进去了,决不能毁于一旦。”
“劝说?”沈默挤按着自己的晴明穴,叹息道:“跟倭寇讲道理?他脑子秀逗了。”
“可结果是,他劝得那些倭寇回心转意,放弃了毁坏大堤的计划,只是带着他一起走了。”归有光道:“下官躲在远处的草丛中,亲眼看着他们离开的。”
“他是怎么做到的?”沈默难以置信道。
“这只有将来问他了,”归有光轻声道:“如果还有机会的话。”说着垂下头道:“其实吴淞江工程是我首倡、促成的,那个该去的人应该是我,可是属下懦弱,实在张不开这个口,才让刚峰兄抢了先……”
“不要自责,”沈默摆摆手道:“每个人对生命的理解不同,选择当英雄的固然可敬,但不想当英雄的,也无可指摘。”
“谢大人宽慰……”话虽这样说,归有光面上的愧疚之色,却没有丝毫减少,一时说要给海母养老送终,一时又说要效仿海瑞,显然情绪有些不稳定。
沈默让人扶他下去,安心将养几日再说。
邀请发出的第三天上午,刘显便风尘仆仆赶到了,当天下午,王崇古也到了。这足以说明当前形势的紧急,和他们处境的危难——号称‘铜浇铁铸’的松江防线,被人轻易突破,现在苏松一带,已经是遍地的倭寇了,各个府县的城池,仿佛海上孤岛,一样岌岌可危。
不夸张的说,现在这一文一武两位边防官员,脑袋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只不过朝廷的谕令还没下来,所以暂存在他们颈上罢了。若是没有立竿见影的起色,身首异处、家破人亡,那都不是吓唬人的。
所以两位大员甘冒着被倭寇抓获的风险,从各自的老巢前来,实在不是因为他们勇敢,而是为了寻找一线生机。
戚继光正带着部队,与叶麻部周旋,无法抽身前来,不过他是沈默与刘显双重领导下的武将,来不来都不影响最后决议的效力。
等两位大人到齐,沈默在花厅摆席宴请,亲自给愁眉不展的二位斟上酒,他笑道:“这可是进献给皇帝的贡酒,还是当年在北京时,酒醋面局的太监送我的呢,一直没舍得喝呢。”
两人听了,却丝毫提不起兴趣,王崇古苦笑道:“多谢老弟的盛情,可愚兄我现在是心忧千结、食不甘味,喝什么都像是苦胆里挤出来的水,就别糟蹋这美酒了……”比起去岁那意气风发的样子,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讲起郁闷来,刘显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个月前,他还是浙江副总兵,虽然是副职,却也掌握着几万军队,在宁绍台一线独当一面,结果被胡部堂描绘的美好前景所忽悠,丢下在浙江的基业,颠颠跑到崇明岛上,去接手俞大猷的水师。
公里公道的说,他是个好将领,作战勇猛、吃苦耐劳,低调朴实……当然了,战争进行到第七个年头,东南的将领已经在残酷的战争中优胜劣汰,能挺到现在的,都是真正的人才。随便哪一个,也比开战前的任何将领都厉害。
按理说,这样一位有口皆碑的将领,应该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对部队的接手。但问题是,他是个陆军将领,哪里懂什么水军?不明白海战比的是谁的船大、炮多、射程远,与个人勇武无关,是官军唯一胜过倭寇的地方。所以他不理解俞大猷为什么那么倚重海战,甫一上任,便命令削减水师开支,把省下来的钱,用来加强陆军实力……甚至让水手转业,成为步兵。
这种对建军思路的扭转,最伤部队的元气,所以他的部队几近瘫痪,战备巡航也不复存在,于是整个苏州的防御体系门户大开,让倭寇钻了空子,摆脱了水战的劣势,得以上岸踏踏实实的陆战。
说起来,王崇古还是因为城门失火,被殃及的那只池鱼呢。所以追究起来,还是他这个苏松总兵的责任最大,甚至会牵连到亲朋好友……这让他怎能不愁肠百结?
刘显是个有啥说啥的直脾气,羡慕的看沈默一眼道:“拙言老弟可轻松了,你这个苏州知府没有边防之责,怎么追究也追不到你头上。”两人在杭州时便熟识,所以这样说也没啥不妥。
沈默正色道:“老哥哥此言差矣,身为同僚,我自然与你们共进退……有责任一起担,每个人的担子也能轻点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