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大不平在于土地。由于近百年来,朝廷放任土地兼并,天下七成的土地,已经集中在一成人身上,致使富者多田无税、贫者不堪重负,再加上连年的自然灾害加剧了农民的苦难,他们发现守在地里已经没有活路,便会成为流民。而流民,正是暴动造反的源头!”
“第二大不平在于南北差距太大,南方鱼米之乡,富足安康,就算有倭寇侵扰,生活也远远胜于北方……有道是仓廪足而知礼仪,想要让一个孩子读书,平民百姓至少要达到小康才行,这在南方不算难事,而在北方,能读得起书的孩子,却少得可怜。”沈默沉声道:“受教育层面的差别,体现在科举上,便是南北考生的质量差距太大,虽然有南北榜分区录取,但最终排定名次,可是不分南北的。”
沈默缓口气,接着道:“我们都是过来人,自然知道非翰林出身,不得入内阁,所以朝廷丞相、部堂们,绝大多数都是南方人,本身南方人就瞧不起北方人,现在他们在北方做官,更是绝少为北方百姓考虑,只为自己的官位,不管百姓的死活,甚至是北方的安危……如果将来,北方连年旱灾,同时蛮族造反,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第三,是商人与士人不平,士人不事劳动,却可享尽特权,不劳而获;商人创造了无穷的财富,却没有任何政治地位,还要受尽士人的欺凌剥削,这样的后果很严重,会让掌握巨大社会资源的商人,对朝廷缺乏归属感,不可能跟官员同心协力,甚至会在某些时候,倒戈相向,从背后狠狠捅这个朝廷一刀,这都是很有可能的。”
最后,沈默总结道:“不平事有太多,只是以这三大不平为深,如果不解决,哪一条都会引起灭顶之灾。”顿一顿,又道:“就算不在当代,却也不会超过百年,拙言不肖,为我华夏计,也要试着去解决一下这几个问题。”
听完沈默的慷慨陈词,唐顺之却慢悠悠道:“王安石变法,最后的结果如何?”
“失败了。”沈默望着唐顺之,轻声答道。
“为什么会失败呢?”唐顺之问道。
沈默心说,那可好比三岁孩子没了娘,说来话长。好在唐顺之没有难为他,而是自问自答道:“王安石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他自以为聪明,太想当然了。”说着加重语气道:“一件事情、一个现象出现在世上,必然有其合理性,否则它就绝不会诞生,诞生了也会马上消亡。”
“王安石不懂得这个道理,他痛恨一切不公平的现状,想要打破所有旧制度。殊不知,旧有的制度或许顽固,或许不合理,却符合最强大一方的要求。所以最强一方,一定会是维护制度、执行制度的人,这些人都是无以伦比的聪明人,且拥有最强的权力,他们一定会对任何妄想破旧立新之人,展开最凌厉的攻势,从肉体到精神上,将异己分子全部消灭掉。”
见沈默露出思索的表情,唐顺之有些疲惫道:“我很看好你的将来,只要不出现意外,这大明朝堂二十年后将会是你的天下,你可以主导一场中兴,也可以酿成一场灾难,是福是祸,全在你一念之间。”
“那如何分辨,那些能做,那些不能做呢?”沈默倒不是要完全听他的,来自五百年后的灵魂,最可贵的地方,便是不会迷信任何权威,哪怕是面对如来、安拉或者耶稣。但这并不妨碍他,虚心向一位大贤问‘道’。
“标准是量力而为,”唐顺之垂下眼睑道:“你感觉自己跳跳脚能做到的事儿,便不要犹豫留力,全力以赴的去完成,但千万不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是一种弱者的心态,跟‘破罐子破摔’看似相反,实则类似。”说着一抬眼,双目如电的望着沈默,一字一句道:“执掌国之权柄者,不应当意气用事,干些注定不会成功的事儿,也不能将未知的未来,强加在国家和百姓的头上,那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
“那岂不是要碌碌无为?”沈默轻声问道:“不论做什么,都有不确定的地方,难道要因噎废食。”
“当然不是。”唐顺之摇头笑道:“对于治国,我的意见是怀菩萨心肠,持霹雳手段。前者是,你要时时记得,自己的宗旨是‘让大多数人都好好活下去’,你不砸别人的饭碗,别人也不会反对你,大家都不反对你,你也就能多做些利国利民的事情了。”说着表情一肃道:“而后者呢,就是对待反对者,决不能留情,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绝不要给对方缓过劲来的机会!”
“两者相辅相成,才能让你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与敬畏,才能让你始终处于多数派,而你的敌人,则始终处于被孤立的境地。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以多助对寡助,焉有不胜之理?”
听完了唐顺之的忠告后,沈默轻声道:“师叔,您说的我都记住了,现在您可以说嘱托了吧?”
“嗯……”唐顺之疲惫的闭上眼,道:“去把鹤征叫进来。”说了这么多话,他已经油尽灯枯了,非得歇歇才能再坚持着说几句。
沈默便赶紧出去,把唐鹤征叫进来,一看到父亲,他便扑通跪下、垂泪道:“父亲,您有何吩咐?”他也知道,这是老爹在交代后事了。
“后事不用吩咐,你肯定会干得很好。”唐顺之看一眼年轻的儿子,这是他生命的延续啊,微微动情道:“鹤征,我从来都是任你自由发展,就是不想让科举一途,束缚了你的人生。现在你已经二十四岁了,当年爹爹这个年龄时,虽然中了进士,可随之而来的迷茫,让我蹉跎了好多年,最终一事无成。”
跟沈默自述时的潇洒,自然不能用在对儿子说话时,因为对前者是倾吐,对后者确是教育,便听他沉声道:“你从前说,要学祖师,做个建言、建德、建功的圣人;又说要读书当官,做个为国为民的好官;还说要习武,保家卫国,开疆拓土;前些年看了拙言的《航海备忘录》,你又说想率领舰队出海,去看看那些大洲是不是真的那么神奇。”
说完,他垂首看看儿子,有些欣慰道:“诚然,你现在允文允武,心学、航海都有些造诣,但样样精通必然是样样稀松,你今日必须确定未来的方向,然后将其变为专长……”只听唐顺之沉声道“这个问题,我已经让你考虑一年了,现在给我答案吧……”
“任何一个都可以吗?”唐鹤征小声问道。
“当然。”唐顺之点头道。
“那我选航海,”唐鹤征道:“官场太脏、武将太惨,圣贤太远,我还是喜欢干净的大海,去寻找那些实实在在的大陆,一样可以名垂青史,为唐家增光!”
“可以。”唐顺之说完看一眼沈默,一切尽在不言中。
所有心事了了,他突然容光焕发道:“上酒菜,你们俩给我送行。”
摆一桌好酒好菜,唐顺之且歌且饮,唱得却是岳武穆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同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憾,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喝完整整一坛酒,唐顺之便在儿子与沈默的注视下大醉而死,享年五十四岁。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