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我们以儒家治理天下,真的错了吗?”赵贞吉缓缓摇头,坚定道:“不!孔孟之道已经传承两千年了,历史早已证明,但凡君臣恪守,便可迎来治世,乃至盛世……所以我相信孔孟之道不会错,错的是我们这些学生没学好。”
沈默点点头,他不禁要对赵老夫子刮目相看了。这才是真正的卫道士。
“后来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我儒学又叫孔孟之道,因为是孔夫子和孟夫子共同的道统,孔不能离开孟,孟也不能离开孔,一旦分开,也就不是完整的孔孟之道,就是假儒学了!”赵贞吉的声音逐渐洪亮起来,有直抒胸臆的快感,道:“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孔子传授治人者治人之道,孟子教治人者以民为本,两者缺一不可……不懂‘治人之道’,就不会驾驭臣民,国家没有秩序,君主没有权威,是会出乱子的;不懂为何要‘以民为本’,就会视黎民为随意践踏的草芥,国家更会出乱子的!”
“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是因为国子监早晚是你的。”赵贞吉起身拱手道:“拙言,拜托你回去好好看看这本书,如果觉着真有道理的话,希望你能对太学生们讲一讲,哪怕不直接说,只是潜移默化,也是功德无量的。”说着又一抱拳道:“如果将来你掌权,还是该好好听听孟夫子的教诲,有点敬畏之心,这官儿当得就坏不到哪去;懂得爱惜人民,不管做什么,都能问心无愧。”
沈默闻言深深鞠躬道:“学生受教了……”
“拙言,相信我,吾道不孤!”赵贞吉扶他起身,有些动情道:“许许多多人都在思考,大明到底怎么了。我虽致仕,但并不打算回老家,而会在各地讲学,宣讲孟子的精言大义。”
沈默点头道:“我会尽量帮您去除麻烦的。”
“放心,我好歹是礼部尚书出身,他们不敢真动我的。”赵贞吉笑笑道:“要是真动我更好,我只怕闹不大呢,闹大了才能吸引大家的注意,事半功倍,省时省力。”
将那本《孟子》用丝绢包好,小心收在怀里,沈默便要告辞了,赵贞吉起身送他,突然说一句道:“有些事情,你看到感到的,不一定是真相……”
沈默愕然,不知他这话什么意思,再要问时,赵贞吉却笑而不答,只是道:“时候不到,等到时候就知道了。”沈默听了不禁苦笑,这真是报应不爽,自己刚刚这样忽悠了高拱,想不到隔天就被别人忽悠回来了。
赵贞吉毕竟是个实诚人,见他憋得难受,便又说一句没头没尾的道:“高拱这个人,不会两面三刀,虽然脾气暴躁,却是可以信任的。”
再问,赵贞吉三缄其口,彻底拒绝回答了。
让三尺留下来接收书籍,送去国子监,沈默自己则揣着那本‘禁书’,先走一步了;跟高拱请假,两个时辰就是两个时辰,迟到一会儿就会被骂得狗血淋头,让人实在难以接受。
第二天,赵贞吉便启程离京了,据说很多徐党的人,还有无党派官员,都去十里长亭相送。有人说,看你这个人怎么样,不能看在位上时,因为别人敬的是乌纱,是官位,而不是你这个人……换成另一人坐上你的位子,也一样会让人捧着、敬着的。
现在赵贞吉下野了,还有这么多人记着他、念着他,不惜得罪权贵也要送他,那才是单纯对他本人的敬意……做官只是一时,做人却要一辈子,赵老夫子虽然官场失意,但人生绝对是成功的。
不过沈默没有去凑那个热闹,昨日已经去送过赵老夫子,再去就是矫情了。所以他稳稳当当坐在办公房里,想要检查检查自己的教学大纲,但发现很难看得进去,因为只要一静下心来,马上就有一句句的孟子语录浮现出来。
沈默知道这些言论不合时宜,教给学生们会有麻烦的,但‘以民为本’的政治诱惑实在太强了,让他有铤而走险的阵阵冲动。
‘这是怎么了?’沈默使劲拍拍脸,让自己清醒点,自问道:‘赵贞吉给我这本《孟子》,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跟我非亲非故,且还刚刚冰释前嫌,为何对我如此看重?难道真因为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吗?’
显然不是这样的。沈默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自己根本不是赵贞吉欣赏的类型,就算要传道授业,他也该找张居正,而不是自己这个‘外欲浑然’的家伙。
“有阴谋啊……”想着想着,沈默竟不小心轻声说出来。
“什么阴谋?”便听高拱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沈默吓了一跳,赶紧强自镇定道:“呵呵,大人,我在想东南的局势,对倭寇的举动有些看不清。”难为他脑子转的这么快,高拱这才没察觉,还顺着沈默的话头道:“唉,说起来都是王本固那个蠢货干的好事儿!”说着哂笑一声道:“堂堂大明,竟要用践踏自己的信用,才能逮住倭酋。用这种下三烂的手段,不仅治不了倭寇,还让朝廷信义全失,实在是得不偿失。”
沈默笑笑,没有接下去,而是起身拱手道:“大人快请进,您有事儿叫我一声就好,干嘛要亲自过来呢?”
“哦,我是刚从翰林院回来,”高拱笑道:“就顺道拐你这儿来了。”
“看大人高兴的样子,看来是有好事儿。”沈默也笑道。
“呵呵,”高拱笑笑道:“是不是好事儿,要看你怎么看了。”
“关于我的?”沈默轻声问道。
“对,”高拱点头道:“按规制,王府应该有四名侍讲,但现在裕王爷都只有三名,翰林院得再推荐两名过去,今天他们询问我的意见,我便推荐了你。”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