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地间一片白霜,街道上没什么人,只有沈默和李时珍的两顶轿子,一前一后向着西苑方向坚定的行进,毫不理会身后鬼鬼祟祟的跟随者。
沈默坐在轿子里,双手抱着怀里的包袱,他面沉如古井不波,心中一片清明,这并不是故作镇定,而是在看穿事情表象,抓住问题本质后的从容坚决。
虽然目前的局势万分凶险,但沈默坚信,嘉靖朝政治斗争的本质,不会有丝毫改变,那就是不管下面玩得多热闹,最后的裁判者一定是皇帝,在这个大明朝,只要嘉靖皇帝在一天,这个定律就永远不会变!
虽然他如今已是五十好几,且沉迷修道不可自拔,耽于政务不肯亲历,已经不再是那个,能明察秋毫,洞若观火,可将玩弄群臣于股掌之间的大帝了,但他用四十年铸造的权威,是任何人都无法挑战的!
只要他身体保持健康,思维保持清醒,这一点就永远不会改变。
但可笑可叹可悲可恨的是,经年累月的潜心修道,服用金丹,不仅没有给他带来长生不老、百病不侵,反而严重损害了他的身体,侵蚀他的寿命,让他连最基本的保持清醒都做不到。
是的,自从昨日收到李芳的消息后,结合对目下京城形势的判断,沈默几乎可以确定,嘉靖皇帝暂时失去了掌控权,或者说是健康遇到了大麻烦。而且李时珍也佐证了他的判断,嘉靖帝已经深中铅汞之毒,情绪波动或者过度劳累,都可能会导致昏厥,甚至持续长时间的半昏迷。
所以沈默相信,要想让京城恢复平静,避免出现不可收拾的局面,就必须让皇帝保持健康,起码是保持清醒……因为这位皇帝还有个根深蒂固的习惯,便是对于任何过于剧烈的政局变动,都有着本能的抗拒,因为那太麻烦了,不可控因素太多,如果放在年轻时,还能管一管、理一理,但现在他已经年老体衰,虎老了还不咬人呢,何况本来就不爱管事儿的嘉靖帝呢?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轿子停下来,外面传来三尺的声音道:“大人,西苑到了!”
沈默紧一紧身上的大氅,掀起厚厚的轿帘,沉稳的迈步下轿,看一眼穿戴着棉袍、棉帽的李时珍,便将目光投向了肃穆的朱红金钉宫门前。
现在已过卯时,宫门倒是开着,当然也不可能关上,因为内阁也在西苑里,总不能因为皇帝病了,就不让大明的中枢上班吧。
但守门的禁卫一看他不是内阁的,便马上提起警觉,两个带刀侍卫走过来,盘问道:“哪个衙门的,有事速速通禀,无事请赶紧离去。”见沈默身上是四品高官才有资格穿的黑貂皮大氅,这些侍卫的态度倒也客气。
沈默刚要答话,一个紫衣太监过来道:“这是沈大人,是老祖宗请来的。”说着朝沈默微微一笑,就要带他进宫……这人沈默认识,正是李芳身边的随堂太监,便点点头,对李时珍道:“咱们进去。”
谁知两个校尉交换下眼色,向那太监躬身道:“原来是袁公公,可有陈公公的手令?”
紫衣袁太监一下子变了脸色,怒视着其中一个侍卫道:“你再说一遍,要谁的手令?”
“您老别生气……”侍卫小声道:“前几天陈公公传下话来,除了内阁的人,谁也不准进宫,除非有他的手令。”说着还陪笑道:“您也知道,现在是陈公公管着禁卫了,小得们只是依命行事,可不是要驳您的面子。”
“知道,我是那么不讲理的人吗?”那袁太监突然敛尽面上怒容,换上一副神秘的笑容道:“陈公公的手令我没有,你看看这个行吗?”说着右手笼进袖子里,招呼那个侍卫道:“你靠近点。”
那侍卫以为他有什么秘密,便颠颠的把头靠近了,离着袁太监笼进袖子里的拳头,也就四五寸距离。
只见袁太监又一次突然变脸,右手如毒舌吐信一般,闪电般的从袖子里伸出来。说时迟那时快,那侍卫还没反应过来,便挨了他狠狠两巴掌,登时便被打懵了,就听袁太监一边打一边骂道:“你个王八羔子,老祖宗还健在呢,就改去舔他姓陈的屁眼了?”
边上侍卫眼睁睁看着,却没人敢上来阻拦,那侍卫捂着脸,也不敢发作,而是委屈道:“陈公公是老祖宗的大儿子,我们以为听他的,就是听老祖宗的呢。”大明朝的皇宫禁卫,最初叫亲军指挥使司十二卫;后来宣德六年改为叫‘羽林三千户所’,后又改为武骧、腾骧四卫,编制时有变换,但向来都隶属于御马监。
所以御马监名为养马,实则统领禁兵防奸御侮,是内廷中的武职衙门,其提督太监地位在内廷十二监中绝对排前三。但无论他有多牛逼,都得归司礼监管,因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管的就是所有太监的礼仪刑罚,所以那些禁卫,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得罪李芳身边的红人的。
所以挨了打,那禁卫还得小心赔笑,袁太监却还不解恨,狠啐两声道:“我呸!”又使劲踹两脚道:“你给我听好了,这宫里皇上之下,就一个人能做主,那就是老祖宗,陈洪要替老祖宗做主?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最后暴喝一声道:“滚!”果然就骂得那些挡住路的侍卫,纷纷开一条通道,袁太监便带着沈默和李时珍,昂首进了西苑之内。
进去宫里,见前后都没了人,沈默低声问道:“袁公公,现在怎么个情况?”
“陆太保一去,把主子给闪着了。”袁太监叹口气轻声道:“先是好几天吃不下饭,然后又发起高烧来,一直不退烧,说胡话,叫陆太保的名字……”说着真的抹起泪道:“主子仁义啊,虽说跟陆太保是奶兄弟,但皇帝能对臣子这样的,实在是罕见……”沈默听了也是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袁太监收敛情绪,轻声道:“当时陆太保的噩耗,是陈洪禀报给主子的,主子当时一听就懵了,陈洪便趁机问主子:‘查不查?’,主子想也没想,就怒吼道:‘查,当然查,该抓得抓,该杀的杀,一个也别放过!’”说着摇摇头,满脸愤恨道:“咱家琢磨着,主子这也就是句气话,根本不是正式的命令,可那陈洪偏偏抓住这句话,开始嚣张起来……不仅重新发动东厂,开始在宫外大肆搜捕,还在宫内以查奸细为名,肆无忌惮的排除异己。老祖宗不跟他一般见识,他便以为老祖宗好欺负,竟拦着不让老祖宗见主子,说什么嫌疑没排除之前,除了他自己,谁也不能靠近皇上!”
沈默终于明白,李芳为什么兜了那么大圈子,才把信送到自己手里,为什么要自己拿着黄玉如意进宫,原来不是来了就能给皇帝看病的,还得靠这玩意儿敲门啊!
正思索间,三人到了玉熙宫外,远远便见数不清的太监、侍卫,将嘉靖皇帝的寝宫,围得水泄不通。
那些太监和侍卫,显然已经得到了上头的命令,竟在宫门前手挽手,组成了数道人墙,横亘在沈默、李时珍和袁太监面前。
一看这阵势,几人都知道了,你袁太监不是爱扇耳光吗?那就尽情扇,咱们就是人多脸皮多,你把自个扇脱臼了,也甭想往里进一步。
袁太监许是感到自己被戏弄了,尖声怒喝道:“都让开!”
一道道人墙后面,站着个同样穿紫衣的太监,闻言皮笑肉不笑道:“对不起,老袁,恕兄弟难以从命,咱们奉命为皇上把守寝宫,事情没查清楚前,谁也甭想踏足一步。”
“姓方的你少放屁!”袁太监不耐烦的摆摆手道:“这是给主子看过病的李太医,老祖宗请他来给主子诊断,你丫的赶紧闪开,要是耽误了主子的病情,扒了你的皮!”看着对方那么多人,自己这边却有些孤立无援,心中不禁埋怨道:‘老祖宗毕竟是老了,都被欺负成什么样了,还不跟陈洪争……’
“谁扒我的皮?你么?”那方太监是陈洪的心腹,平素跟袁太监就是针尖对麦芒,现在占了上风,岂能不尽情戏耍他:“你要是真有那本事,老子的皮就送你当褥子了!”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你……”袁太监气得跳脚,刚要反唇相讥,却见那方太监抢先发作道:“你把人带来的正好,”便对没参与排人墙的东厂番子下令道:“把那个姓李的江湖游医抓起来,送到东厂去严刑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