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也仿佛放下了极大的心事,颔首笑道:“好好,这几年你那边一直没有动静,朕也看着心急。”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冷漠的皇帝,而是个普通的父亲,言语间洋溢着温暖的人味儿。
裕王的眼泪刷得就下来了,哽咽道:“儿臣……不孝,让父皇担心了……”
“呵呵,”嘉靖的眼眶竟也有些发红,深吸口气道:“这是好事儿,掉什么泪?”赶紧岔开话题道:“你方才说,有身孕的是个侍姬?”
“是……”裕王早有说辞,道:“民间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儿臣的正妃一心向佛,儿臣不好打扰她的清修……只好在侍姬中,找那品行端庄,有宜男之相的……儿臣荒淫了,请父皇恕罪。”
“这话说的,就是寻常人家,传宗接代都是大事,何况咱们天家。”嘉靖今天双喜临门,心里高兴,一摆手,大方道:“都有了你的孩子,就给她个名分吧,还有别的什么女子,一并报宗人府吧。”
“多谢父皇!”裕王大喜道。
这厢间,父子相谐,其乐融融。那厢间,景王的脸色可不好看了,他现在的心情,比方才要恶劣十倍百倍!一直以来,他最大的倚仗,就是自己有后、而裕王没有,现在唯一的优势也可能被扯平了,只能回到起点比大小了——虽然自己仅晚生一个月,可永远都排不到老三前头去,在那些食古不化的大臣眼中,立长不立幼的观念根深蒂固,怕要凶多吉少了。
景王是越想越害怕,只觉恐惧蔓延全身,汗水湿透衣背,竟想要挑衅老三发泄一下,却被袁炜那严厉的眼神适时制止。毕竟是多年的师生,老师知道学生浮躁脾气,学生也看懂了老师的眼神,别着急,咱们还没出招呢!
这会儿的功夫,大臣们已经消化了接连的‘惊喜’,大都想明白了这里面的道道——大家都是成年人,且大都老奸巨猾且饱读诗书,从‘大楚兴、陈胜王’、到‘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天降谕旨的把戏已经烂大街了,谁要是信以为真,那真是把官当到狗身上,把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但为什么老套的把戏一再上演,却还屡屡得手,从没被拆穿呢?答案很简单,因为有人需要,有人愿意信,于是它就是真的了。历朝历代的皇帝,没有不喜欢祥瑞的,因为这玩意儿是所谓的‘吉利之物’,被认为是上苍对于国泰民安、形势大好的表彰,是世逢有道明君的佐证。翻开哪位帝王的起居注,都会看到‘某年某月某日,某人于某处得祥瑞献之,上奉于太庙告诸祖宗’之类的记述,但像嘉靖朝这么多、这么频繁的,却是极为罕见的。
仅嘉靖三十七年,据礼部上报,各种等级的祥瑞,便达一百余次,平均三天便发生一次,若不是皇帝对此有近乎偏执的热爱,显然不用这么频繁……嘉靖皇帝的情况比较特殊,这位至尊虽然聪明绝顶、少有人及,却是真心实意的相信‘祥瑞’,因为他出生在湖广安陆,该地素有信鬼的传统,几乎家家烧纸,户户拜神。嘉靖的父亲兴献王生前,也是疯狂的迷信道教,在王宫中广蓄道士法师,嘉靖从小耳濡目染,对神仙之说根深蒂固的相信。
而且很重要一点,自从成祖后,大明朝的历代皇帝都不长命——仁宗享年四十七岁;宣宗、英宗仅三十八岁便驾崩;代宗三十岁;宪宗四十一岁;孝宗三十六岁;武宗三十一岁……另外他爹献皇帝,也只有四十四岁,合着多少代皇帝了,都没有活过五十岁的,而且寿元有逐年下降的趋势。加之朱厚熜幼年体弱多病,对死亡的恐惧,始终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
所以他如此偏执的修道,并不是为了白日飞升,当神仙哪有当皇帝过瘾?他只想要长命百岁,摆脱家族短寿的宿命。而且他在一定程度上做到了,因为今年他已经五十七岁了,突破了仁宗以来的死亡线,正向开国的两位皇帝逼近。他坚持认为,这是自己刻苦修炼的结果,也就更加的坚定了修炼的决心。
虽然自己有坚信的理由,但想要说服别人,却不能道哉,所以他需要各种‘天降祥瑞’,来向身边人和天下人说明,自己是对的,这世上是有神仙的!你们不许再阻拦我修炼了!
不管怎样,皇帝最大,他相信就是真的,所以大臣们也都相信了,不敢怠慢,马屁赶紧拍上,‘天书颂’、‘天书赋’、‘天书论’者盈于廷,也有将裕王与嘉靖一起拍的,说‘君是圣君,故天降神瑞,王是贤王,故神瑞降于庭’;还有那大胆的,将裕王未出生的孩子也拍上了,说此子生具异相,必非凡人云云,其含义之露骨,让人纷纷侧目……但这么直接的马屁,却让嘉靖微微颔首,竟然说到皇帝心坎里去了!
景王在那边都要抓狂了,一个劲儿的用眼神催促袁炜道:‘你倒是抓紧啊,再晚的话,人家就该直接立太子太孙了!’
袁炜点点头,示意他稍安毋躁,这才对一个同党比划了个暗号,那同党赶紧大声道:“袁大人,朝野公认您的文章数第一,怎么到现在,还没听到您的妙文呢?”
这人声音比较大,立刻把大殿中的注意力,全都引到袁炜身上去,连嘉靖皇帝也道:“对啊,朕怎么觉着少了点什么,原来是袁爱卿还没作文。”说着打趣笑道:“莫不是当了阁老,就端着不作了?”
“为臣不敢。”袁炜赶紧起身道:“为臣不敢有丝毫骄傲。”
“那就作文给大家听听,”嘉靖笑道:“朕可等着呢。”
袁炜却抬起头道:“皇上,微臣有比文章华美一万倍的东西,要呈献给陛下!”
“哦?”嘉靖饶有兴趣道:“什么东西?你知道,朕最讨厌别人卖关子了。”
“是。”袁炜道:“前些天,微臣听景王爷说起一件事……”大殿中安静下来,只听他道:“说他的封地德安,突然出现了一头神兽,脚踏祥云,从天而降!”
‘我操,这下有好戏看了!’这是所有人听完袁炜这话的第一反应——祥瑞对祥瑞、无耻对无耻,就看谁更祥更瑞更无耻了!
接着,便听景王爷大声嚷嚷道:“是啊,父皇,儿臣已经命人生擒了运到京里来,但怕是什么怪东西,污了父皇的眼,所以暂且关在京郊皇庄,昨日邀袁阁老并几位饱学多识的大人去看,终于认出了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嘉靖问道。
“麒麟!”景王面红脖子粗道:“是嘉瑞之首,最顶级的祥瑞!”祥瑞分五个等级,最高等叫嘉瑞,又叫‘五灵’,分别为‘麒麟、凤凰、龟、龙、白虎’,麒麟身为最高层的祥瑞,那可是太了不得了,自古就有‘麒麟现,圣人出’的说法!
“什么,麒麟?”嘉靖一下子又不淡定了,两眼放光道:“快快请上殿来,让朕和百官鉴赏一番!”
一看嘉靖如此心痒,景王暗暗得意的瞟一眼裕王,心说:‘这回可压住你了吧?’
裕王也慌了,心说,要真是麒麟的话,一切都是白费功夫了,心里一害怕,目光不由望向了自己的五位老师,只见高拱的面色坚定如磐石,沈默依然带着如玉一般温润的笑,陈以勤一脸的无所畏惧,张居正满眼都是战斗的光,殷士瞻的眼神则向他传达着冷静和安慰。
裕王突然意识到,有这些人为自己遮风挡雨,什么时候都不用害怕。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