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慢,原来不只是节奏慢,还会对皇帝轻慢。
在千年大运河轻轻拍打的涛声中,林润向沈默讲述扬州人对待嘉靖的故事……扬州城的大户多如牛毛,其中又以大盐商为主,这些人根基深厚、同气连枝,结成一片,才是扬州城真正的主宰。当他们决定要这样做时,就连扬州知府也只能徒呼奈何。
于是,富庶排全国前五,繁华更是数一数二的扬州城,仅以常礼相迎嘉靖皇帝。这帮缺德的家伙,将御码头弄得十分素淡,任何显得过于奢华的地方,能搬走的都被搬走,不能被搬走的,直接砸了也不能让皇帝看到。
于是当嘉靖的龙船抵达天宁寺的御码头时,既没有看到十里的彩棚、也没有看到漫撒的金纸。甚至出迎的扬州缙绅,竟没有一个穿绸缎衣服的,这跟想象中差得太远了,嘉靖奇怪的问左右道:“古人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这里应该是顶繁华富庶的地方,怎么看起来还不如北方富裕?”
当时袁炜等几位词臣在帝侧侍奉,听闻皇帝问话,大伙儿都望向袁炜。袁炜只好小声道:“皇上,您说的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的扬州城,可是今非昔比了……”此时说扬州城坏话的,可不是跟扬州人有仇,而是已经被大户们收买了。
事实上,为了维护低税率,扬州城的大户决不吝啬,为了能让假象不被戳破,他们不计成本的贿赂皇帝左右……比如知道袁炜附庸风雅,不喜欢铜臭,便搜集了吴道子、阎立本的画卷、王羲之、苏东坡的手册送给他,哪一件都是价值不菲,让袁炜爱不释手,自然‘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不仅行贿袁炜一个,皇帝身边的其他嬖佞宠幸也皆有所得,几乎是一个不漏,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这时候就没人会戳破真相,反而帮着扬州人一起欺瞒皇上。
他们对嘉靖说,三个原因导致扬州城变穷了,一是倭寇骚扰江东,苏北地区近十万军队的军费粮秣,一直由扬州府筹措,这一筹就是十多年,就算根基再厚,也禁不起这样的折腾.
二是鄢懋卿总理盐政时,推行乱政,使盐商困极。嘉靖问道:“不是已经免了鄢懋卿增收的盐税吗?”
众人道:“盐税是表、盐政才是本,盐税收的多少,只会关乎表皮,只有盐政败坏,才会伤到根本。”其实他们说的是,鄢懋卿改变掣盐之法的事情。此时食盐国家专卖,盐场的商人们生产出食盐之后,并不能拿到市场上去卖,那是死罪。而是必须先由朝廷专管盐政的都转运盐使司‘掣盐’,也就是核定数额,与官方批准的数额相符,才能允许销售。
官方批准销售的数额,就是各盐商手中的盐引数。事实上,因为获得盐引的成本过高,合法销售‘正盐’的利润就很低……当然,这个低,是相对于‘余盐’来说的。所谓余盐,就是在完成正盐之后的富余,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盐政官默许正盐之外,再搭售一定量的余盐……这一块不纳税的灰色地带,利润就太惊人了,而且因为盐商分销全国,也无法查实‘一定量’的具体数额,以至于余盐的销售,远多于正盐,甚至于正盐有掣无售,全以余盐的名义销售!
所以就出现了盐商们一面叫苦税率高,一面又大肆偷税致富的局面。鄢懋卿在任时,竟然改变了掣盐的方法,不分余盐、正盐,只要是从盐场出去的盐,就必须征税,这不断了盐商的财路吗?
于是双方很快交恶,向来持保守政治态度的两淮盐商,迅速倒向了徐党,与他们同气连枝的晋商,也跟着与严党作对,客观上加剧了严党的覆灭。
当然,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其中谁是谁非,只能留待后人评说,现在鄢懋卿已经下野,自然任由盐商们攻讦,而无法为自己辩解。
在身边人七嘴八舌的劝谏下,嘉靖皇帝允其奏。于是鄢懋卿所改之盐政悉罢,一切回到原点,世界一切太平。
在官员们口中,还有第三个原因,那就是随着对外贸易的兴隆,苏州崛起,巨商大贾蜂拥而去,扬州城已经大不如前,连赖以成名的娱乐业都很萧条。各方面因素的制约下,造成了今天陛下眼中泯然众人矣的扬州城。
嘉靖听了十分同情扬州城的遭遇,便不再怪罪他们怠慢圣驾了,只是他有一夙愿,那就是想看看闻名天下的扬州琼花,到底是什么样子?琼花是一种独特的花,‘花大如盘,洁白如玉’,有诗赞曰:‘东方万木竞纷华,天下无双独此花’、又赞曰‘明月三分州有二,琼花一树世无双’,但只开在扬州琼花观无双亭畔,其余地方都不得见。
一听皇帝要赏琼花,扬州城的官绅们吓坏了,因为那琼花观位处繁华闹市,那里的风流天华是遮掩不住的,皇帝只要一去看,八成就露了馅。只好都巴巴的望向袁炜,意思是,您继续忽悠啊。
袁炜心中叫苦,这些盐贩子的钱,可真不好拿。不过既然上了贼船,也只能挺他们到底了,他偷偷擦擦汗,頓首对嘉靖道:“皇上,这琼花,不看也罢。”
“为何?”嘉靖奇怪道。
“从前隋炀帝便顺着这大运河,专程到扬州来看琼花,结果把江山都给丢了。”袁炜硬着头皮道:“所以后世皇帝都很避讳这花,远的不说,单说本朝武宗皇帝,那么喜欢猎奇游玩的君王,来到扬州时,也没有看琼花,还不是担心有碍国运?”
“大名鼎鼎的扬州城,难道就没有值得游玩之处吗?”嘉靖皱眉道,显然已经打消了赏花的念头,毕竟琼花再好,也比不上皇位的万一,他不能惹这个晦气。
“皇上容禀,”袁炜小声道:“这个地方名声之所以大,不是因为胜景风物,而是因为……秦楼楚馆特别多,所以古人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仅凭这一项,这里就足以扬名华夏了。”说着低声道:“哪位名人来了扬州,都会留下一段风流韵事,虽然很多是杜撰的,但大家都愿相信……”
嘉靖当然听得出,他这话里的深意……这种烟花之地,不是皇帝该待的地方,您要不想让无良文人编排,咱就赶紧离开吧。
听了他的话,嘉靖沉吟片刻,至此意兴索然,只在行宫中住了一夜,吃了一餐‘淡而无味’的淮扬菜后,终于对此地彻底失望,第二傍晚便启程南下,离开了这让他大感‘名不副实’的扬州城。
听完林润的讲述,沈默不禁摇头笑道:“想想皇上也真是可怜,虽然号称唯我独尊,但下面人不想让他看的,他就看不到,不想让他知道的,他就不知道。”
林润点头笑道:“虽然我不赞成这些人的作法,但乐意看到这种结果,像北方那种搞法,开销实在太大了,希望扬州成为一个例子,让后面的府县都放聪明点。”
“八成会这样的。”沈默啜一口茶道:“南方的士大夫,向来桀骜不驯,对皇上也没有北方人那么敬畏,干出这种事儿来,一点都不稀奇。”
“是啊,”林润感慨道:“我也在北方当过官,确实发现咱们大明南北差异不小,相互隔阂也不小,南方人瞧不起北方人,北方人也看不上南方人,这种隔阂甚至被带到朝堂上,到了影响国策的地步……甚至有人说,大明之所以治不好,就是因为总是南方人在朝中掌权,凡事光为南方着想,不管北方的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