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用刘草堂做指挥官,正确!”余寅道:“用戚元敬做训练官,英明!”顿一顿,小声道:“用俞志辅做军法官,就有些,有些浪费。”
“难道有比他更合适的吗?”沈默淡淡道。
“当然,没人会比他做得更好。”余寅咬咬牙,有一说一道:“学生只是觉着,他是属于战场,应该带兵打仗的,让他干这个,大材小用。”
“我已经反复强调过了,”沈默皱眉道:“赣南平叛的重点,就在于军纪的执行情况,这个差事心偏了、软了都不行,而且还得有高于众人的地位,除了俞大猷,我想不出其他的人选。”
沈明臣使劲丢眼色给余寅,示意大人已经开始不快了。但余寅视若无睹道:“大人,这难免会让人猜想,是不是俞总兵没喝血酒的缘故。”
“我明确的告诉你,不是。”沈默压抑住怒气,低声道:“停止讨论这个问题,任命不可能再改变。”说着朝无辜的三尺大声道:“在这杵着干什么?还不让伙房赶紧熬姜汤!”
“已经打过招呼了……”三尺小声道:“保准将士们下操后就能喝上。”
“这才对嘛,多干点正事……”沈默看到雨停了,把伞丢给三尺,转身便走,谁知一脚踏进个水洼子,泥水溅了一身,他不由面色一滞,黑着脸离开了校场。
沈默的苦心孤诣没有白费,刘显的苦肉计没有白挨,戚家军这个榜样没有白竖;俞大猷的严苛军法更不是吃素,终于在这几位卓越人物的通力合作下,平叛军的状况彻底得到了扭转——军队风貌有了很大的改观,纪律一天天严整起来、士气也逐渐高涨,终于有了军队该有的紧张严肃,又不失活力的气氛。见前期目标基本达成,戚继光与刘显、俞大猷商量着,开始进行正式科目的训练。
其实在开始训练前数日,刘显和俞大猷就拿到了一本名为《纪效新书》的手抄书。这本书的雏形,正是来自于龙山卫,年轻的戚继光与更年轻的沈默,一个天才与一个先知的智慧碰撞。然后戚继光又结合这些年练兵和治军经验,多次加以修改,才形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刘显和俞大猷都是大行家,研读此书后,皆如梦方醒,将其看成是开天辟地的一本兵书。
之所以将其抬得这么高,是因为从前练兵经验,都是靠将领间口口相授,就像师傅带徒弟一样,能不能摊上名师看运气,摊不上的几率要比摊得上大得多。当然,将领不成材的几率,也要远远大于成才的。
哪怕摊上个名将做老师,也总会有许多宝贵的经验在这个过程中被遗忘,被曲解,甚至被误解。以前也有很多兵书,涉及到练兵带兵的要点,但大都讲些精微莫加的纲领提要,至于具体的作法,则没有一本书提到。仿佛禅家所谓上乘之教也,让后来的将领们看的云山雾罩,大都用其装点门面,以及催眠。
这并不稀奇,因为大部分武将不同文墨,而带兵的儒将,又脱不出‘惜字如金、精言微要’的文人习气,想当然的认为,许多东西不需要写出来,结果让后人无从揣度。
直到今天,才有了一位文武双全、内外兼修,可以理论联系实际、并愿意将自己的经验倾囊授于同僚的戚继光,翻开了军事著述的新篇章。在《纪效新书》中,他将练兵的条目,从选丁征兵开始,以致号令、战法、行营、武艺、守哨、并各种地形条件下的战术,用近乎口语的文字记叙下来,使其成为一本通俗易懂,又严谨使用的练兵教材!
简单来说,就是将领们可以通过学习这本书,掌握到戚继光练兵的每一个要点、原则和规范。小到每一个战术动作,每一种战术配合,大到如何组建一支完整的军队,都可以在《纪效新书》中得到准确而详尽的答案。
但身为统领一镇,甚至数镇的高级军官,刘显和俞大猷却从书中看到了更深刻的东西,但他俩的所见并不相同——刘显看到了戚家军的与众不同,在包括他的部下在内的所有军队中,最受追捧的还是那些弓马娴熟、以一敌十的高手们。但戚继光明确指出,一场战斗的胜败并非完全决定于个人武艺,在一群人和另一群人的战斗中,如果能做到战术组合合理,武器配置完美、配合技术娴熟,哪怕个人能力均低于对方,也会取得胜利。
刘显的脑海中,马上蹦出三个字‘戚家军’,时至今日,这支军队的战法已经不是秘密——十二人组成个有机的集体,按照预定的战术进退击敌。这个过程要求士兵之间分工合作,很少有个人突出的机会。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利用阵型的优势,以多胜少、以少胜多,战无不胜、无往不利。
更有实际意义的是,戚继光的战斗小组模式,在这种兵力无法展开的山区,绝对威力无穷。这给刘显指明了改变的方向,使他心甘情愿的配合戚继光的新式训练。
而俞大猷看的可能更深,他从戚继光记述如何拟订官兵的职责,设计军队的组织,统一武器的规格,约定通用的旗帜金鼓等通信语言;以至严格要求士兵进行复杂的战术配合,并对每一个动作都进行了不厌其烦的规定等等这些细节中,分明看到了三个字——规范化。
虽然戚继光说的是陆军,但俞大猷认为海军方面更需要这样的革新,因为后者的技术含量,和对协作的要求,要远远高过前者。只有规范化,才能解决水师目前混乱低效的困境,有能力御敌于国门之外。
他有很多话,想要跟戚继光谈,无奈对方白天练兵如火如荼,晚上还要加班设计翌日的训练,俞大猷哪能再去分他神,只好先把话放在肚子里,专心当好他的军法官。
事实证明,杀鸡用牛刀虽然浪费,但胜在效果绝佳。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便解决了困扰赣南百姓多时的军纪问题——郝县令那里已经接不到对官军控诉,百姓们也普遍反映,军爷们说话客气了,买东西知道给钱了,也不会再白吃白喝了,更没有敢打人骂人的,转变如此之巨大,让被欺压惯了的赣南百姓,还真适应不来。
但无论如何,能相安无事总是好事,善良的百姓们念起了官老爷的好……他们想当然的将一切功劳,都算在经略大人的身上,沈默的大名也渐渐在赣南山区中传开,甚至围屋里的山民们,都知道有这个么文曲星下凡的经略大人,一来赣南就镇住那些胡作非为的大兵,并教他们洗心革面。
这确实是沈默愿意看到的,但还远远不够,甚至使他微微失望——何心隐结束了他的大山之旅,一个月后回到县城,带来的消息却不甚乐观:那些头人长老们,让他感受到了宾至如归的热情,可就是有一桩,只要他一提官府,马上就会冷场,甚至有不客气的直接问他,是不是官府的说客。
何心隐问他们,是有怎样,不是有怎样?
得到的答案基本一致——是的话,请离开这里,我们不欢迎你;不是的话,就不要提那些闹心的字眼,以免影响了心情。
“你有没有问过,他们为何如此排斥官府?”沈默轻声道:“看蓝小明的样子,对官府不太反感嘛。”
“他个毛小子能代表谁?”何心隐撇嘴道:“山民们住在围屋中,宗族的力量空前强大,话事权都掌握在老一辈手里,而那些老辈的父兄,许多死于五十年前的那场战争,能不记仇吗?”
“那蓝小明那一辈呢?”沈默问道。
“他们年轻人又没经历过,当然没什么感觉了。”何心隐道:“可他们的意见可以忽略,族长们一旦下令,一样会抄起家伙和咱们拼命的。”
“化干戈为玉帛,果然没那么容易啊……”沈默低声道:“诸位有什么好主意?”
在座的何心隐、沈明臣、余寅一齐摇头,沈明臣笑道:“好主意确实没有,但馊主意却有一箩筐,不知大人要不要听。”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