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之所以在接到任命后,没有立刻走马上任,是因为此乃他官场生涯之重要一步,必须慎之又慎。
与新君骖乘,年仅三十岁,廷推全票通过,又坐上号称‘储相’的礼部尚书位上,这其中哪一条,都会使他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何况全都集于一身呢?
还有个不利的因素,沈默虽然为官时间不短,立下的功绩很大,但他在京的时间太短,也从未独当一面,其功绩大都是在东南地方取得的。于京官们虽然如雷贯耳,但毕竟没有眼见,现在这位充满神秘色彩的小沈大人,终于要登堂入室,掌印一部了,肯定有不知多少双,或是好奇、或是审视的眼睛在盯着他,甚至等着看他的笑话呢。
他此时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所造成的影响,无论是好是坏,都会被扩大无数倍,成为这些人‘眼见为实’的第一印象。混官场,说到底混得就是个形象,但大多数人往往难有机会深交,所以第一印象往往就是最终印象;哪怕有机会深交的,想要改变第一印象,也要付出十倍的努力。一旦行差踏错,给众人留下此人‘徒有其名’,或者‘忘乎所以’之类的印象,对他的口碑和形象,都是沉重的打击。
是以沈默现在的每一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并和几位谋士商量过的。譬如对日昇隆提出合作的事情,从长远讲当然大有好处,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传将出去,对沈默眼下树立形象的,却有害无利……一来,晋商的名声毕竟不好,目前最好与之划清界限;二来,自己现在任着清华之极的礼部尚书,若一味在银钱之事上纠葛,难免被人看轻。
所以沈默用一个大义凛然的理由,不接受了日昇隆的合作请求,便给人以国家大义为重的印象;同时又没把话彻底说死,为将来进一步谈判留下了伏笔。区区一次私下会晤,便这样煞费心思,那公开上任时该如何讲究,更是不言而喻了……其实虽未曾正式赴衙掌印,但他早已经进入新官上任的状态了。首先,在廷推之前,他借请教之机穿梭拜访,不厌其烦。但结果出来后,便一直待在家里,不再拜访任何人,无论是上级还是同僚。这样看起来虽有失礼数,但其实是最不得罪人的法子……别忘了,三十多位大人都投了赞成票,如果一一登门拜访,不但会把人累死,还容易显得过分圆滑,效果也不会好……都重视,就是都不重视,都拜访,就是都不拜访,这道理不难理解。
若只拜访一部分,则另一部分必会感到被轻视,必然心生不满,若有性情狭隘的,甚至会产生怨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坏你好事,更是得不偿失。
至于那些想要为他庆贺的同僚门生、亲朋好友,以及准备隆重迎接他上任的礼部诸官,更是被他一律谢绝,因为前者不有朋比党聚之疑,后者则显得过分张扬了。更何况处在国丧期间,何必要招那些精力过剩的御史瞩目呢?
低调是官运长久的诀窍,越是新官上任,众所瞩目之时,就越不能忘记。
但他做得也不完美,因为他没有把自己的行踪隐藏好,所以才让那些宗室勋贵那么容易找上门,且是聚众而来,把他家大门堵得严严实实,上百人在门外吃喝拉撒,不仅严重影响了府上人的正常生活,也成了同僚的笑柄,以至于难以收拾。
这种群体性事件,稍有差池就可能发生意外,最好的应对之法便是避免发生。君不见徐阁老以及更早的严阁老都是以内阁为家,除了给君王和臣下以尽心勤政的好印象外,更可以避开许多麻烦,难不成谁敢把宫门也堵起来?
虽然他没法躲到宫里去,但早些预见,躲到京郊庄园去,同样可以避免今天的局面。
但既然已经这样,只能耐心的等事态平息,那些人自己退去了,反正他在府中能吃能睡,就不信耗不过那些吃不得苦的贵胄。
当然也不能任时间白白流逝,他得利用这段时间,努力做到对部务烂熟于胸,虽然曾经担任过本部侍郎,对礼部的司设、职责、过去的状况十分清楚,但他还是不敢怠慢,命人去礼部取回整整一箱档案文卷,细细查阅起来,从中了解最新的人事变化,以及重要的工作任务。作为一名久经案牍的官员,他甚至可以从这些日常的文移往来中,看出一些属下的特质和能力,以及本部的风气来,这无疑对他展开工作,有很大的好处。
看到大人在升任尚书后,非但没有志得意满,反倒更加的谨而慎之了,三位幕友大感欣慰,于是纷纷尽心尽力的出谋划策,更将些埋藏日久的逆耳忠言,大大方方对他讲了出来。
沈明臣对他说,大人素来深沉稳重,常听人说,看您行事,一点都不像年轻人。虽然这些人都怀着赞誉之心。可我却觉着这不都是好事,因为我听说人要循天道而行,什么是天道?‘春生夏长秋藏冬养’者也,人生正如这时节交替,四季皆有主题。大人青年得意,正如人生之春夏,自当奋力求进、张扬锐气,只要把握好度即可。不必过分内敛收束。若是一味收束,岂不是夏行冬令,逆天而行,反而不祥。
沈默闻言恭声道:“受教了。”
余寅对他说,大人平易近人,对下人仁慈爱护,这当然是您的长处,使您受益匪浅,但也是您长久以来的毛病。过于平易近人,就难以树立权威,一旦有令下人为难的事情,他们必然会推三阻四、讨价还价;而对下属过于仁慈,就会使他们失去敬畏……我听说当初您的管家,娶了十二房妾室,其经济问题肯定不小,但大人您却不对他加以严惩,只是将其送到上海去继续逍遥。这样做的后果,便是府上有点权力者,无不中饱私囊,还败坏了您的名声。
沈默额头见汗道:“真有那么严重?”
“确实如此,尤其您在北镇抚司的那大半年,更是愈演愈烈。”余寅道:“不信可以委一信任精干之人,把府上账目细细查过,则可一目了然。”顿一顿又道:“圣人云:‘齐家治国’,可见治家与治国是相通的,大人本身就年轻,如果还一味的和蔼仁慈,则很难树立自己的权威,做起事来必然事倍功半,很难成功。”
“那要如何去做呢?”沈默面色严峻,显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一个‘严’字当头。”余寅正色道:“明察秋毫,无论亲疏,有过必罚,抚之以宽。”
“别的我都懂,但何为‘抚之以宽’?”沈默虚心问道。
“意思是,在严格执行法度之余,一定要尽力表现自己的仁厚。”余寅道:“大人不妨想想诸葛亮挥泪斩马谡的故事,这是一种高超的驭下境界,既可严法纪,又不损害自己仁慈的名声。”
沈默心悦诚服的点头道:“受教了。”
轮到王寅了,在三人中,他的见识最高,所以众人平息凝神,都等着这位老先生发言。
“他们讲了如何为上,那我就说说如何为下吧。”他不紧不慢的喝口茶,搁下茶盏,轻声道:“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大人如此优秀,为何在徐阁老眼里,总是没有张居正重要呢?”
“因为他们是父子呗。”沈明臣怪笑一声,但见没人搭理自个,只好尴尬道:“调节一下气氛嘛……”
沈默笑笑,对王寅道:“不瞒十岳公,这问题困扰我多年,我想过可能是理念不同?抑或先来后到?不过一直没有确切的答案。”说着苦笑一声道:“但听您的意思,显然是因为,我没让徐阁老满意。”
“嗯。”王寅缓缓点头道:“是这样,但关口是,大人的优秀无与伦比,论年龄、论资历、论功绩、论人脉,无论哪一条都无可挑剔,这样都不满意的话,他徐阶还想要什么样的学生?”
“张居正那样的呗。”沈明臣又忍不住说怪话道。
这次却没有意想中的白眼,反得到了十岳公的赞赏:“果然是愚者千虑,亦有一得啊,句章这话说对了……大人再优秀,不是徐阁老需要的那种,在他那里也是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