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扰到师相了……”沈默朝徐阶行礼道:“来了个野人砸场子,现已经回去了。”
徐阶当然知道,来的是胡宗宪案的两个审问官,看来沈默已经跟他们摊牌,结果不欢而散。徐阁老心下大定,一脸歉意道:“你受委屈了……”
“无妨,大局为重,我不会跟个野人一般见识。”沈默显得有些心灰,愣愣坐在那里。一下午都心不在焉,和下官谈话答非所问,处理公务也是错误频出。最后徐阶都不忍心看下去,闻声道:“状态不好,就先回去吧,这里有我和太岳,明天陈阁老也回来了,你放心在家歇着就是。”
那边张居正也出声附和。
“让师相费心了,太岳兄费心了……”沈默想一想,觉着确实撑不住,便起身告辞道:“学生告退……”
徐阶缓缓点头,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目光回到张居正身上,道:“这一关算是过去了,你以后好自为之。”
张居正诺诺应下,心中却大不以为然道:‘如果是我,岂肯如此善罢甘休?难道沈默能那么天真,让你一个画饼就打发了?’但他昨天一夜静思,知道自己现在就如被网住的野兽,越挣扎就会被网得越紧。若非今天皇帝出面相保,这次肯定是在劫难逃了……便愈加打定主意,要抽身事外、韬光养晦,一切等有了实力再说。
师生俩说完便各自想着心事,大厅里陷入了沉默、“感谢海瑞!”回到家里,见到两位幕友,沈默第一句就是:“彻底帮我洗清了干系,接下来咱们便坐在台下,等大戏开锣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进了腊月,随着天气越来越冷,胡宗宪一案的热度,也越来越低。
在京官们看来,海瑞大闹文渊阁,沈阁老重新回家养病,这一切无不预示着,轰动一时的胡宗宪案,要渐渐落下了帷幕……对于这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结局,说实话,朝野上下并不意外。胳膊再强、拗不过大腿,沈阁老毕竟还得在徐阁老面前低头……只是在不出意料之余,百官士大夫的心里,也不禁一阵阵起腻……以势压人,强奸国法,徐阁老现在的所作所为,和当初的严嵩又有什么区别?
这时又发生了一件轰动性事件——那就是负责胡宗宪案的大理少卿、那位大名鼎鼎的海瑞海刚峰,竟然上疏请辞了。当然这也不能完全说意外,因为换成谁,在冒着极大风险,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把一桩惊天大案查了个通透。结果却被上峰束之高阁,不闻不问,心里肯定不会好受,何况是刚烈的海刚峰呢?
但海瑞岂是好相与的?那是看皇帝不顺眼了,都敢骂个狗血喷头的大神……说起来,隆庆朝言官给皇帝挑毛病,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在模仿海瑞,希望也能像他那样出名,只是这些人专拣软柿子捏,还只敢敲边鼓,不过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罢了。
现在海瑞便用实际行动,给那些欺软怕硬的言官,好好上了一课。他的那封《告养病奏》,那里是什么辞呈,分明就是骂尽当朝高官的弹章!被好事者称为,天下第二疏,与他的‘天下第一疏’遥遥相对。奇文必须共赏之:
在奏疏中,海瑞先说‘衰病不能供职、恳恩曲赐归田、以延残喘事’云云,谁不知道这个南蛮子精力过人,能连续办公数月而不休,这样的人若算‘衰病’,那满朝文武怕都得进棺材了。
当然这只是个由头,海瑞真正要说的话在后头,且看他是如何说的:
‘臣以举人之身,得皇上不次超擢,竟也绯袍加身,官居四品,圣恩广大无可报矣。臣广东琼山县人,琼山万里京师,微臣忠悃无日可达,唯有披肝沥胆,为陛下言人之不敢言:今天下诸臣病入膏肓矣!是何病也?二字乡愿矣!其不论国法、只知人情;无有君臣,只讲师生;不顾公器,只言私利!故皇上虽有锐然望治之心,群臣绝无毅然当事之念!只知勾心斗角、争名夺利!一时互为掣肘,一时又沆瀣一气,而又动自诿曰:‘时势然则、哲人通变。’朝风无耻若斯,何人再顾黎庶?国俗民风,日就颓敝矣!’
‘皇上若求图治,必先刷新吏治,敕令阁部大小臣工,不得如前虚应故事,不得因循官场旧习!命其杜绝敷衍、严谨姑且、事必认真!所谓‘九分之真,一分放过,不谓之真’。况半真半假者乎?此则,阁部臣之志定,而言官之是非公矣!阁部臣如不以臣言为然,自以徇人为是,是庸臣也!是不以尧舜之道事皇上者也!宰相奉行台谏风旨,多议论、少成功!遂阶宋室不竞之祸!我皇上何赖焉?’
‘胡铨之告孝宗曰:‘诗云‘勿听妇人之言’!’今举朝之士皆妇人也!皇上勿听之可也,宗社幸甚,愚臣幸甚!’
行家一出手,便知道有没有!要知道,在这个唾沫与板砖横飞的年代,骂人想要骂出新意是不容易的。何况海瑞连皇帝都骂过了,在大家看来,已经达到了骂人的顶峰,再骂其他人也没啥意思了。然而海瑞再次用行动证明了他骂人的天赋,他这次采取的是‘普遍打击,重点强化’的策略。
不仅把‘庸臣’沈默和‘宰相’徐阶骂得狗血喷头,还创造了,与‘嘉靖嘉靖,家家净也’新的经典骂语——‘举朝之士,皆妇人也’!一句话把满朝文武全骂进去了!
这一句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要知道,在这个年代,骂别人是‘妇人’,比骂尽祖宗十八代还狠,于是满朝哗然一片,然而奇怪的是,却没有人出面反击……究其原因,不过心虚二字而已,无言以对,夫复何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