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诺颜达拉意外的是,要见自己的明朝大人,竟也在这个宅院中住着。
跟着带路的兵丁,诺颜达拉来到了前院的暖厅外,兵丁进去通报一声,便带他进去了。
一进去,便觉着温暖如春,热气腾腾。再一看,只见炕几上摆着个黄铜的火锅子,锅边是十几个装满荤素菜肴的碟子。对于火锅这东西,诺颜达拉不会陌生,因为本就是他们的元朝祖宗流传下来的,热气就是从这里面蒸腾而出的。一个穿着藏青色棉袍的中年男子,侧身坐在左边炕沿边上,正用一把扇子,轻轻往锅子的‘火口’中送风,炉膛中的木炭被扇得噼噼啪啪地作响,火苗从火口窜出来,锅子中的菜肴便‘滋滋’作响,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
诺颜达拉一闻,不禁咽了咽口水,然后暗骂自己没出息。
那中年男子看他一眼,便低下头,继续扇他的风。
“请坐吧。”说话的是里头上首的一人,被火锅的热气挡着,诺颜达拉竟没看见。
直到在右边炕沿上坐定,诺颜达拉才看到,那说话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面白如玉,戴一顶珊瑚结子的黑缎小帽,穿一件半旧的青灰缎面的薄棉袍,极挺括的扎脚裤,白布袜,黑缎鞋,丰神潇洒,从头到脚都是家世清华的贵公子派头。只是坐在那里那份不动如山的气度,让诺颜达拉知道,此人绝对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如果不是知道,明朝的皇亲国戚不能干政,他都要猜,对方是不是汉人的太子爷了。
“在下沈默,久仰诺颜济农的大名,”对方没有跟他卖关子,笑容和煦道:“今日如此相见,却不要怪在下失礼啊。”
“怪不得,”诺颜达拉苦笑道:“我还在想,哪位汉人的大官如此年轻,却总是没法把威名赫赫的沈督师,跟您如此年轻的相貌联系起来。”说着感激的笑笑道:“多谢督师大人体谅。”这毕竟是俘虏与胜利者的第一见面,他穿上最隆重的礼服,就是为了见面时能够逃脱磕头受辱的悲剧。但对方将会面如此安排,便让他不用再为如何行礼而尴尬,直接脱鞋上炕吃火锅就是……“来者都是客嘛,”沈默笑着指一指那中年男子道:“介绍一下,这位是三边总督王崇古,号鉴川。”
诺颜达拉朝王崇古抱拳道:“见过王部堂。”
王崇古看看他,点了下头没言语,弄得诺颜达拉有些尴尬。
“不要介意,他就是这么个外冷内热的臭脾气,”沈默为他解围,笑道:“济农来榆林也快半个月了,在下忙于军务,竟一直没有得见,今天终于有机会一起坐坐,可要好好喝两盅。”说着把一个个形状各异的酒瓶摆在炕几上,对诺颜达拉道:“没有马奶子酒,不过陕西这地方,历史悠久,名酒也多。”便如数家珍道:“这是秦川名酒西凤,这是何以解忧的杜康,这是诗仙李白曾饮过的太白酒,这是杨贵妇最爱的黄桂稠酒,济农喜欢喝哪一种?”
沈默热情的介绍,让诺颜达拉不再那么拘谨,轻声道:“督师还是叫我诺颜吧,济农已经是过去了,我现在只是个囚犯……”
“谁说你是囚犯了?”沈默笑问王崇古道:“你下令逮捕诺颜济农了吗?”
王崇古摇头道:“没有。”这时候锅开了,王崇古便用筷子夹着切得薄薄的上好羔羊肉,整盘都下到沸腾的汤锅里。锅里已经有了海参、枸杞、鸽蛋、鸡枞等滋补佳品打底,正是这个寒冷季节不可多得的美食。
“我就说嘛。”沈默笑道:“济农是我们请来的贵客,您是完全自由的,跟囚犯没有任何关系。”
“多谢督师恩典。”诺颜达拉感激的笑笑道。他终于相信,这世上有种人,可以让和他说话的人如沐春风,甭管原先立场如何对立,和他说上几句话,你就觉着他是可亲可近的。
“不要那么客气。”沈默摆手小小,拿起那个青瓷瓶装的酒道:“咱们先喝杜康吧,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嘛……”说着给诺颜达拉斟上一酒道:“一直在炕上热着,正好喝。”
诺颜达拉赶紧双手扶着酒杯,以示惶恐。
沈默又给王崇古斟上一杯道:“别拉着个脸,让济农以为你不待见呢。”
王崇古便挤出个笑脸,沈默无奈道:“比哭还难看呢。”便也给自个斟上,举起酒杯道:“有道是‘白发渔樵江渚上、一壶浊酒喜相逢’,咱们能坐在一起喝酒,就是天大的缘分!来,干一个!”王崇古只好无奈地端起酒盅,和诺颜达拉碰一下,三人仰头饮尽杯中酒,沈默一边执壶斟酒,一边让道:“快快,肉要老了,赶紧下筷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