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地域太广,在这个通讯交通手段基本没什么改变的年代,南方和北方就像两个不同的世界,《明夷待访录》掀起的热潮,一时半会儿还传不到北京。当然就算传到北京城,大家也没工夫搭理……南方再热闹,也不过才打打嘴仗的地步,北京城里却已经真刀真枪的干起来了。
廷杖了上疏的四人之后,非但没有达到皇帝预想的百鸟压音,反倒是激起了官员们的逆反心理,上疏攻击夺情,甚至指责皇帝的人有增无减——就在吴中行等四人受杖的当天,通政司观政邹元标,带着满满一匣子奏章,来到了司礼监……虽然在文坛中,他已经算个人物,然而在官场上,还是刚刚起步的新丁,所以向司礼监递送奏章这种跑腿差事,当仁不让的落在他的身上。
因为他为人风趣幽默,和司礼监当值的侯太监,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把装奏章的匣子搁下,便要对方开收条。
若是平时,侯太监肯定痛痛快快就答应了,但现在是非常时期,上峰刚刚吩咐过,必须要严查每一道奏章,但凡是议论夺情的,直接拿出来,交锦衣卫抓人即可,不得上呈。
所以他伸手去拆那奏章的封条,却被邹元标一把按住道:“这不合规矩吧。”为防止司礼监偷看奏章,从中捣鬼,从万历元年起,通政司送来的奏章便装匣贴封条。按规定,司礼监必须送到御前,当着皇帝的面开封才行。像侯太监这种行为,属于私拆奏章,一经查实,可以问死罪的。
“你说得那是老黄历了,”侯太监却满不在乎道:“上面已经说了,但凡通政司递来的奏章,司礼监先看一遍再上呈。”
“这是哪个上面说的?”邹元标心中大怒,但脸上一点没表现出来。
“皇上亲下的旨意!”侯太监一挑大拇指,扬眉道:“还以为咱们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兄弟,招子放亮点,将来皇上亲政头一件事儿,就是恢复咱们司礼监的地位!”
“是么?”邹元标笑笑道:“那可真厉害。”
“那兄弟可就开封了……”侯太监道。
“开吧。”邹元标耸耸肩道:“都是恭贺皇上大婚的贺表,这时候送来,是让皇上开开心的。”
“理当如此。”侯太监闻言大加赞赏道:“不是我说你们这些外臣,要是都这么懂事,至于闹成现在这样么?”说着他打开了匣子,随手拿起上面几份,翻开一看果然都是贺表,便放回去道:“这样多好,趁着皇上大婚缓和一下,日后大家和和气气的过日子。”
“是啊。”邹元标看他不再往下检查,暗暗松了口气道:“那我先走了,你尽快把奏章送上去。”
“马上就送。”侯太监起身相送道。
乾清宫东暖阁中,万历皇帝正端坐在书桌前阅看奏章,虽然还不到十六岁,但他已经对内外军政有自己的看法了……他本来就天资聪颖,又有世上最好的老师教导,可以说是大器早成。但对于一名十六岁的青年来说,这未必是什么好事儿,因为这会加重他的自命不凡,让他难以忍受内阁强加的种种限制。
比如说,对于大臣的奏章,他只能看,却不能发表意见。或者发表了意见,也会被内阁无视。作为皇帝,他的责任就是在内阁的票拟上盖章,甚至连留中不发都不允许,简直被当成一枚人形图章。
当然,在自己年幼时,内阁这种措施,可以有效防止宦官干政,也算无可厚非。但现在自己已经成人,却还是这种待遇,你让皇帝如何受得了?
想到这,万历把那本奏章重重的摔在桌上,黑着脸道:“不看了,看了也是白看,送到内阁去,让他们自己看着办吧!”
就在这节骨眼上,侯太监带来的那匣子奏章送到了御前。
“这时候送来干什么,快拿出去!”掌印太监李全小声吩咐道:“直接送到文渊阁。”
“这是外臣进献的贺表。”侯太监并不怕李全,因为他知道这个总管并不受宠:“难道也要送去内阁么?”
“这个不用。”李全也不跟他一般见识,接过来,摆摆手道:“你回去吧。”说完便转身送进去。
李全一转身,侯太监便往里间张望,但是有一道门隔着,什么也看不见,他撇撇嘴,微声嘟囔道:“生怕别人和皇上近了,抢了你的位子去!”接着在心里狠狠诅咒道:‘这么不招皇上待见,还赖在那儿干啥,司礼监的威风都让你丢光了。’
不提侯太监在那暗自腹诽。单说李全捧着那匣子奏疏,进了东暖阁。
“怎么又回来了?!”万历刚吩咐自己的贴身太监孙海摆上棋盘,准备杀两局解解气,见李全去而复返,他登时黑下脸来。
李全知道皇帝烦自己,所以更是加倍讨好,实指望着有一天能把皇帝的心暖过来:“启禀皇上,这是外廷送来的贺表。”
“什么贺表?”万历黑着脸道:“有什么好贺的?”
“皇上真是贵人多忘事,下月就是您的大喜之日啊。”李全笑成一朵菊花道。
“哦……”万历点点头,懒得再回书案,便让孙海把棋盘挪挪,空出便地方道:“搁这儿吧。”
李全便将匣子放在万历面前,皇帝饶有兴趣的拿起一份,打开看了看,果然心情不错……同样的一段话,在夸别人的时候,你可能觉着太假太肉麻,但用来夸你的时候,你却会觉着,原来我这么棒啊!以前怎么没发现!
而皇帝这种天生自大狂,看完的反应却是……我果然这么棒!所以虽然都是些陈词滥调,万历却看得津津有味。
见皇帝果然心情好转,李全很是高兴,他把其余的三十多本奏疏都从匣中取出来,整齐的码放在皇帝面前。
万历看完了手中那道贺表,往李全手里一扔,目光射向了眼前的两摞贺表道:“全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