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果想要彻底打垮张居正,现在收到也不晚。对于这个案子,或者说,对于有关张居正的一切,沈默都十分清楚,他知道辽王之所以被废,其中张居正起了重要作用,至于原因,据说是牵扯到两家的陈年恩怨,但这已经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处理此案,要不要大做文章?
身边不少人,都认为要借机痛打落水狗,让张居正万劫不复,以永绝后患。然而沈默不这么看,他认为恢复一个被废的宗室封号,对已经丁忧的张居正再论罪,两件事都可能会有难以预料的影响。‘复辽’,有可能助长宗室气焰;对张居正穷追猛打,将可能使士林胆寒!这两点都很重要,前者关系到国策,后者关系到风气,全都不能轻易开先河。
然而宫里的天家在得知这件事后,竟然给内阁出难题来了。李太后派司礼监太监孙得胜,口传圣旨道:‘今岁大喜特赦,命内阁拟旨复辽王号,以旁系子充之。’对于这位难缠的慈圣太后,一般人是搞不定,所以诸大绶才会落荒而逃。
其实沈默也很怵头和她打交道,基本上平时宫里头要这要那,他能给就给了。但现在,竟然直接下令内阁如何如何,这是无论如何都要顶回去的。况且天家母子想借此机会,向宗室藩王示好的意图过于明显,自己若不能见招拆招,只会让天下人小觑。
好在他对李太后摸得太透彻了,知道怎样既不破坏当前的喜庆气氛,又能打消这女人的念头。想透彻之后,于是他提笔票拟道:‘太后圣德如海,令人如沐春风。然而复辽一事,不光是政治问题,还是个经济问题。’然后给这女人算了一笔账……你若‘复辽’,不是颁发一张平反诏书就算完事的,你还要给他重新建王府,今后又要多出一份宗室开支,要不了几年又将多出两、三万人吃财政饭!我们做大臣,不过当朝几年,可以不考虑那么远,但你的儿子孙子,将承受宗室膨胀的恶果。还是能省点就省点吧。
后来,李太后在看到票拟后,果然被击中了软肋,不言语了,想了想,憋出一句来:‘内阁说得对……’此事就此搁置,到头来以一道‘王氏从厚,援徽府例赡食’的御批,把那不屈不挠的废王妃给打发了。
至于张居正的官司,沈默更是以前朝旧事,难以分说为由,除非原告提出确凿证据,否则就此压下,不许再提,一切以大婚为重。此事一经传出,沈阁老洪量高品、不落井下石的美名,便又一次为士林传诵。当然这是后话,而且远远不如他的桃色新闻,更加引人注目。
回到当日,沈默一边在直庐中批阅奏章,一边命人探查宫中的情况。在听到李太后并未非难钟金,反而对她大加赞赏,然后留她用过午膳后,便放她离开大内,沈默不由松了口气。
然而紧接着,又报说三娘子没有出午门,而是径直往会极门来了,沈默一下就傻眼了……他能想到各种见面方式,就是想不到这个女娃娃,能径直找到内阁里来。
不过也不足为奇,毕竟钟金有挟持俺答为人质,突围几百里的彪悍经历,这种直接来内阁见面,又算得了什么?
摇头苦笑着,沈默站起身来,离开了直庐。当他来到文渊阁时,便见那时常出现在梦中的高挑身影,就俏然立在眼前。那一刻,沈默真切的感受到了春的气息,然而他的表情已经不受情绪支配太久,所以只是拱手施礼道:“拜见郡主。”
钟金本来眸子里满是泪水,听他这一声不咸不淡的称呼,登时就收起了激动,换一副冷淡的表情道:“见过宰相大人。”
登堂看茶,沈默请郡主上座,当然这只是礼节性的让让,在首相面前,即使是亲王也要敬陪下首的。然而钟金不跟他客气,一屁股坐在了正位上,沈默无奈的笑笑,坐上了许久不曾坐的侧位。
“不知郡主前来,所为何事?”看茶之后,沈默客气问道。
他越是客气,钟金就越是难受,愤愤道:“十多年不见了,我来看看你死了没有,可以么?”
“当然可以……”沈默点头,问道:“你父亲可好?”
“父亲很好。”钟金气鼓鼓道:“母亲也很好,哥哥也很好。”
“河套的百姓可好?”沈默又问道。
“好啊,风吹草低见牛羊,都过上好日子了。”钟金一张粉脸上写满了气愤道:“问来问去,就不问问我怎样!”
“我听说,大成台吉去岁骑马摔伤,已经死了,你是怎么打算?”沈默便问道。
“你……”钟金气苦道:“我和他虽是名义上的夫妻,但从没让他碰我一指头,难道你为此事怪我?!”
这时候,闲杂人等都已经回避了。沈默摇摇头道:“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关心你而已。”
“无耻!”钟金一下子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粉臂撑着太师椅的扶手,居高临下的望着沈默,然后冷笑道:“哼,用不着你关心,我已经早想好了!我要嫁给那黄台吉!那个娶了一百零八个小妾的老家伙!让你想起来就睡不着觉!”
滚烫的泪水滴下来,落在沈默的脸庞上,沈默伸出手来,轻轻为她拭去了泪水,叹一声道:“黄台吉老了,我也不年轻了……”
近距离看着沈默,钟金发现他的脸上确实有了岁月的痕迹。那记忆力的满头乌发,已经微微染霜,眼角也爬上了细细的纹路,就连那双最是漂亮动人的眼睛,都已经不再明亮,目光中满是疲惫……她一下子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喃喃道:“在我心里,你从来都是个老头子,又何曾年轻过?”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