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隆庆六年,我路过一趟绍兴老家,到现在这八年来,没有再见过一次家严。想不到就阴阳永隔,一想到这里,我就肝肠寸断,已下定决心回去守墓三年,以略尽人子孝道。”沈默一脸哀容道:“请求丁忧的奏本已经送到宫里,想来不日就能批准了。”
“我们不拦着您尽孝道,”陆树声道:“可国事怎么办?新政怎么办?您总得拿个章程出来吧?”
听了陆树声的话,沈默陷入了沉默。虽然已经决定不破不立,但凝聚着自己十几年心血的万历新政,又岂能放得下?他十分清楚,自己这一去,新政极有可能毁于一旦。这段时间,他一再思考这个问题,也想趁自己尚能控制局势的时候,对未来的朝堂做一番安排。但他明白,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因为击败他这个天字一号大权臣,会让万历皇帝自我膨胀到无人能制的地步,皇权张牙舞爪,顺昌逆亡的时代就要来临了。理智告诉沈默,现在不是要用什么人,而是要把那些珍贵的人才保护起来。
只要有人,制度随时可以重建。北京,不得不放弃了……尽管这样,他仍想尽量挽救一下新政,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沈默振作精神道:“我走之后,皇上必然要收权。而能不能维持现状,或者出现一个可以接受的局面,关键在首辅人选上。”明人不说暗话,沈默没必要和这些大佬云山雾罩,直截了当道:“将要接替宰揆之职的是张凤磐,此人腹有机杼,看似恭谨,实则莫测。虽然过去他与我步调一致,但日后会怎样,我不敢说。”
晋党和东南帮私下里打得火热,张四维又是出了名的恭顺。诸位大僚一直以为他是沈默的心腹股肱,却没想到沈默对他存有戒心,不免惊诧地问道:“元辅怕张凤磐对您的新政改弦更张?”
“是啊,这是我最担心的事,”沈默叹口气道:“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如果首辅都不维护成宪,那么百官只能任人揉捏。”
“元辅多虑了吧。内阁还有褚、陆、魏、唐、吕五位正直可靠的大学士,足以制衡新任首辅了!”老朱衡提高嗓门道:“如果您还觉着不放心,那就再举荐个够分量的入阁。不论到什么时候,朝廷用人都是廷推说了算,只要元辅说出来人选来,我们一定把他推入阁!”
众人连连点头道:“我们就是这个意思.这些年元辅苦心经营,可堪大用的人选有很多,如果要用老成的,就选孙氏兄弟。如果想要效果好些,就用当年您为皇上挑的六位经筵讲臣,申时行、王锡爵、许国、于慎行、余有丁、陈于陛这些人,这都是合格的阁臣人选。”
“都不合适,”沈默摇头道:“孙氏兄弟是我的同乡兼姻亲,反倒无法理直气壮的维护新政。申时行等人都欠缺资历,强推入阁也没什么用,反而会影响他们的正常升迁。”
“那元辅可有合适的人选?”
“当今天下,只有一人能稳住我去后的局势。”沈默喝口茶,淡淡道。
“谁?”
“张太岳!”沈默说出那个名字。
“元辅推荐他?”众人实在想不通,这个张居正有什么好的,能让首辅大人如此念念不忘:“张太岳的能力自然无出其右,但他为人做事颇遭非议,当初因为夺情的事,各方面曾对他多次弹劾,他不得已才丁忧。这次再推荐他,是否妥当?”
“我知道你们对他有看法,百官也担心他回来后,会报复当年的事情。”沈默沉声道:“我不敢保证他不会报复。但我知道,他会以国事为重的。有他在内阁坐镇,皇上也好,张凤磐也罢,做什么都会有所顾忌的。”
沈默这样说了,众人只得依允,保证等年底张居正服阙,便会立即上疏请求起复他。
“人事之外,”趁着众人都不说话的空当,王国光问道:“元辅对国事有何安排?”
“唐太宗说过,治国与养病无异,病人似觉痊愈,其实还得调治养护。此时若有触犯,必至殒命。当今天下看似太平无事,实际上禁不起什么折腾,还需要诸公齐心戮力,坚持目前的政策不动摇,坚持与民休息。能做到这两个坚持,就善莫大焉了。”沈默缓缓道:“有时候问题就在那里,但时机不到,你就是不能解决。我党政这些年,其实做得很少很少,宗室、漕运、兵制、驿递……这些不改就要亡国的毒瘤,我一个都没动。希望你们也不要动,这些从根子里带出来的病,后天是治不好的。若是总想着治本,肯定要捅马蜂窝的,最终只能以失败告终。”
听了沈默的话,众人都有些沉默,他们原以为临别之际,沈阁老会说些‘新政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之类激励的话,或者为大家描绘一幅宏伟蓝图,为未来的深化改革定下调子。
谁知道,他竟然要大家别折腾,维持现状就好。这时候,他们未免觉着沈阁老小觑了大家。但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发现,就算是维持现状,也是很难很难的了……五天后,沈阁老丁忧奏疏得到批准。又五天,他携带家眷子女,从宣武门离开北京城。那一天,北京城里万人空巷,不只是满朝文武,京城百姓也扶老携幼,出城相送……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