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寒。
他猛然醒转过来,眼前的黑暗碎尽,余下了空蒙的白。待视觉完全清明之时,他方才看清,这片白色原是玉制梁柱并素绡纱帐。他不知自己是何时被人移到床榻之上的,不免警惕起来,坐起了身,寻找配剑。
“别动。”清冷女声在一旁响起。
苍寒抬眸,就见一人站在床边。他并不认识此人,但依稀记得她的声音,应是永圣天宗弟子黎睿。她一脸冷然俯视着苍寒,道:“你伤得不轻,须安心静养为好。”
苍然如今已是完全清醒,想起先前种种,哪里还有安心静养之心。他心急如焚,只是勉强着下了床,还未站起,膝盖却是一软,跪倒在了地上。
黎睿正要搀扶,苍寒却强撑着站了起来。她看着他微颤的背影,也不多作劝阻,只道:“要走也先穿上衣服吧。”
苍寒的衣衫早在先前与魔物的争斗中毁去,本来没意识到倒也没什么,但如今被提起,他不免尴尬,微微敛了眉。他转头望去,但见床边几上放着一套衣衫,似乎正是为他而备。他方才寻找的配剑,也靠在几旁。他走回去,穿上衣衫,携起佩剑,淡淡道了声谢。
“不谢。”黎睿垂着双眸,应他道,“救你回来的是敝派掌门,我不过看护了片刻。”
她这话刚说完,房门就被不客气地推了开来,冷淡的嗓音随即而至,道:“侥幸没死,就消停点吧。”
苍寒抬眸,就见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漠然而立,他并未见过此人,却依稀认得这个声音。他蹙了蹙眉,道:“阁下是永圣天宗的掌门?”
那白衣男子自然就是骆乾怀,他听到这句不客气的问话,似有不悦,道:“知我身份还如此不敬,云隐教出来的弟子果然都不怎么样。”
听他如此言语,苍寒索性道:“真虚境之事若被真君知晓,只怕你永圣天宗再无资格位列九岳,到那时,敬与不敬又有何分别。”
骆乾怀眉头紧蹙,愈发不悦:“你又如何?原以为你身具魔气是被那殛天令主夺舍之故,但方才我替你诊过,那魔气原来来自于你体内魔种。你早已纳化那玩意儿,说你是魔物也不为过。”
苍寒的脸色也阴沉下来,道:“我虽身具魔种,却从未滥杀无辜,不比你的门下,虽修仙道,却行魔事。”
两人一来二去,已结怨怼。眼看气氛剑拔弩张,黎睿开了口,道:“掌门,您带他回来难道只是为了吵架?”
骆乾怀闻言,冷哼了一声。他拂袖转身,到一旁的桌边坐了下来,不再言语。
苍寒见状,正要转身离开,却又止步回头。他看了黎睿一眼,皱着眉头稍做思忖,继而不情不愿地抱了抱拳,对骆乾怀道:“多谢援手,告辞。”
骆乾怀闻言,也不答应。苍寒亦不多言,举步向外。但就在苍寒要出门的那一刻,骆乾怀突然清了清嗓子,道:“若你是要去寻你那师妹,我劝你还是别白费功夫了。”
此话一出,苍寒当即顿住了步子。他一脸愠色地回头,问道:“你想说什么?”
骆乾怀望着他,不紧不慢地道:“抛下奄奄一息的你独自逃走之人,何必追寻?什么情深义重,说得何等冠冕堂皇,待到生死关头,终究还是自利。不妨告诉你,她如今身在真虚境。呵呵,也是啊,不老不死,无忧无虑,谁能舍弃……”
骆乾怀话未说完,苍寒便出声打断:“住口。”
骆乾怀轻笑道:“说中痛处了?”
苍寒满目冷然,道:“充其量不过是九岳的一个前辈,还轮不到你对她妄下评断。”
“真是不知好歹。我好心提醒,竟然说是‘妄下评断’?她抛下你离开之事,是真是假,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吧。”骆乾怀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道。
苍寒的耐心已所剩无几,他压着语气里的焦躁,沉声道:“不必搬弄是非。我信的,才是真的。”一言说罢,他漠然转身,再不理会他人。
“哈。”骆乾怀不期然地笑了一声。苍寒哪里还管他笑不笑,只是一味向外,刚出门外,却见十数名男女正立在阶下,皆是白衣如雪。此时天方破晓,山间云雾缥缈,衬得那一众人愈发洁净出尘。
苍寒知道这些必是永圣天宗门下,却不知他们意欲何为,只得握紧佩剑,站定了步子。这时,骆乾怀起身,走到他身旁,笑道:“你体内的魔种正助你恢复,还是别乱走的好。你那师妹术法不精,别让她白费了心。”
苍寒听得此话,一刹顿悟。他伸手摁上自己的心口,闭目凝神。果然,细辨之时,便能感觉,力量源源,随气血流转,行遍百脉。原本濒死之躯,恰如枯木逢春。魔种之力,他自然熟悉,但令他讶异的是,为何随之而生的痛苦如此浅淡,几乎无法察觉。他疑思之际,忽在那万象萌动中捉住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微凉。那凉意清新如朝露,竟是似曾相识。
“湛露……镜映?”他自语一句,骤生惶恐,急急就想腾空。可尚在恢复的身躯迫切渴求着休憩,哪里能容他自如行动。眼见他要倒地,骆乾怀一步上前,托住了他的手肘。
“啧,不听劝的么?”骆乾怀语带责备,道。
苍寒体内的魔种因心绪起伏愈发躁动,引得气血如浪翻覆,一时间,他无力举动,甚至连站稳的力气都失了。
骆乾怀蹙眉叹口气,用了十分的耐心,道:“不必如此急躁。云隐创的‘镜映’之术,我也略知一二。方才我说你师妹术法不精,她施在你身上的‘镜映’只能转移四成伤害,想来她也知道此事,于是便入了真虚境,真虚灵气加持,大约能转移六成左右。短时之内,当不致死。”他轻轻一笑,又道:“况且,我身为永圣天宗的掌门,多少也通晓‘真虚天演’心法,算是给你治过了。如今能做的,只有等……”他说着,目光远眺,声音亦遥远起来,“等你恢复,等她封住法阵……”
苍寒听罢,吃力地抬眸看了他一眼,疑惑问道:“你究竟……”
骆乾怀不等他问完,就道:“我究竟怎样不重要……重要的是,真虚境内果然有魔物,而且那只魔物我认识。”
原来,先前仪萱将真虚境内魔物之事告知骆乾怀,两人虽是不欢而散,但骆乾怀还是随后跟上了她。他赶到之时,战局已了,仪萱和魔物都遁入了真虚境,可他还是认出了那魔物,震惊之余也顺便将苍寒带了回来。
“即然能走出真虚境,多少也有些胆识,没道理让你们死的太难看。”骆乾怀语气轻薄冷淡,“我无意相救,不过跟着看一眼罢了。没想到,她口中的魔物,竟然是那家伙……”他稍作停顿,“昔年一战,我永圣天宗虽然损失惨重,却也斩去了殛天令主的左膀右臂。想来你也知道,那魔头有宝剑五柄,选了出众的弟子持剑,号为‘剑侍’。当年闯我六虚圣山的,正是剑侍之一。掌宝剑‘霜凝’,名唤‘蚀罂’。我当时千真万确将他击杀,又是在真虚境外,他绝无生还之机……”
苍寒却已了然,轻笑道:“答案再简单不过……这只魔物怕跟那殛天令主一样,早已不被肉身所限,以虚体夺舍而生。你当年杀的,不过是他一具用腻的肉身罢了。”
骆乾怀的神色微微一变,回头看了黎睿一眼。黎睿的神色亦是沉重,开口道:“若是如此,那么真虚境内,应该早已没有活人了……”
苍寒只是稍微思忖,便明白了她话中的道理,他有百般担忧,却制之在心,一语不发地走回床前,凝神调息。
骆乾怀见他如此,抿唇浅笑,目光继而又眺向门外。云雾愈浓,山间万象凝重,甫露的天光渐被水汽吞没,俨然是雨兆,恰如当年……
……
真虚境内,仪萱紧握着镇神珠,看着那逼近的魔物。
那魔物全是黑水凝就,粘稠液体如活物一般绞缠,涌起一片片凹凸。这番情状本就可怖,加之一双血眸,满带恶意,更叫人不寒而栗。
魔物似乎察觉了她的恐惧,发出一阵阴森怪笑,愈发凑近了她,顺着之前的话,道:
“……我怎么没想到呢。你抛下你师兄逃跑,当真是无情无义,他说不定早已恨上了你,又怎么会来救你。用你来诱他入境,说不定会失算呢。”
现在的情势不可不说是万分危急,怎么也不是斗气辩驳的时机,但是仪萱却怎么也忍不住想要呛上几声,她心一横,道:“你当然希望我师兄恨我了,不然他来时,你有几条手臂都不够赔的!”
先前那魔物被苍寒断去的手臂尚未再生,仪萱这句话似乎戳中了他的痛楚,引他猖狂笑起。“我会怕他?哈哈哈,你可知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