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水带着孩子们,就住在自己母亲当日自戕而去的那座房子里。在这里,她度过了她的孩提和少女时代,兜转了一大圈,她现在又带着她的孩子们回来了。
天气晴好的时候,她偶尔会慢慢走过城墙,眼前便浮现出父亲、霍云臣和与他们并肩的战士们当日倒下时的情景。他们安眠在哪里,现在已经找不到了,但是,就像白筠说的那样,“又有什么关系?他就躺在我心里。我吃饭时与他一起,睡觉时与他一起,高兴时笑给他看,难过时他会安慰我。”
张若松,他为什么会在破城后,反倒与急于逃离的人背道而行,进入了这座沦陷之城,大概永远也就只他自己一人知道了。不过这并不重要,他一直就不是个习惯走寻常路的人。至于他为什么会在众人面前说她是他的妻子,这其实也无关紧要。后来接下来的事,并不出人意料。他治好了西羌人的多年顽疾,去除了他的痛楚。西羌人将他留了下来,以备不时之需。至于他口中的那个神志不清的妻子,没人会相信一个真正的公主会这样断送自己。因为杀的不过是个小人物,所以在鞭笞了一顿之后,还给了他。
他并未遇到过自己的父母,是他替趴着的霍熙玉敷药的时候,她扭过脸告诉他的。她说她在破城日亲自给他的父母和外甥女送去了救命的快马。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特意把“亲自”两个字咬得极重。当她看到他面上浮现出的一丝不解和感激之时,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接受鞭笞吗?因为我知道了活着不易。我是以一个普通女人,而不是公主的身份被鞭笞,所以我接受了。
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去给你父母送马吗?因为我要你记住,你欠了我的人情。我本来是想让你一辈子都欠我这人情的。但你救了我一命,所以咱们就算扯平了。
最后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等着你回来吗?我本来是要等你回来的那一天,等你接受了赐婚的圣旨,我再亲口对你说,我不要你了。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东西,我一定要得到手,不管是用什么手段。所以我要你记住,是我要你,也是我不要你的。现在你回来了,或许永远也不会再有赐婚圣旨,但没关系,我亲耳听到你说我是你的妻子了。所以我现在对你说,我不要你了。”
她说完这些的时候,回过了头,唇边带了丝骄傲的微笑。
后来的那段时日里,仰贤一直在她身边,也与张若松一起,一道艰难度日。两个月后的城池光复之时,他们逃脱了红了眼的最后杀戮,过后,她仍带着仰贤,而张若松随了霍世钧的大军而去,做了一名军医。
现在霍熙玉就与善水一道住在原来的薛家。大部分的时间里,她都不大出去,但偶尔也会带着仰贤出去溜个弯儿。有一天,据跟她一道出去回来的仰贤说,她去了附近一座紧闭的房子大门前,发呆了许久,还掉了眼泪。
“娘,姑姑说这世上最可恨的人就是医生。但是我却想学。我想等张家叔叔回来,求他教我医术。他跟我说,东海之外,西域之极,还有许多跟我们见过的不一样的地方和人。我也想跟他一样,走遍这个天下,好不好?”
仰贤这样认真地恳求。
善水摸了下儿子的脑袋,笑道:“只要张家叔叔肯应,娘自然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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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世钧在北方一场仗接一场仗地打下去的时候,霍世瑜也没有闲着,南方的大元,也被卷入了一场战事。但对手,不是西羌人,也不是哒坦人,而是他的母族钟家人。
天兴一年三月,曾领大元十万兵马随霍世瑜在北方与哒坦作战的钟家长舅在得到要被削权的消息之后,于圣旨到达之前,在所驻的延州发动兵变,由是,北方的狼烟还正滚滚,南方的平原之上,又爆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事――这是一场野心与皇权的较量。直到一年之后,天兴二年春,这场战事才进入收尾阶段,叛军被大元军队压制在了西南一角,虽仍在负隅顽抗,但覆灭的颓败之势已经不可掩盖了。
当这个消息跨过赤水,随了南来的风吹过兴庆府的广袤野地,最后跨过灵藏山脉的时候,霍世钧和他麾下的十万虎师,已经攻下了最后一个可以救援安兴的要塞。
漫天的黄尘被风卷起,漂落在驻扎于安兴城外的大片简陋营房顶上,积出厚厚一层黄泥,也飘过城墙,落在安兴的城池之中。这座城,和城里的皇帝以及无数的臣民,已经成了一座无望的孤岛围城,被围困整整半个月之久了。
最后一个清晨,晨曦中,霍世钧站在一块高地之上,凝视着远处那道用黄泥和砖石夯垒出的厚重城墙。城墙的上空,西羌的旗帜还在迎风而动,不时可以看见对方从城头探出窥望的绷紧身影。
他已经站了很久,直到第一道朝阳破出地平线,投射到了他的肩上。
“大将军,万事俱备,可以攻城了。”
宋笃行到了他的身后,缓缓说道。
霍世钧终于闭上眼睛,微微仰起头颅,被风吹来停积在他缨盔之上的黄沙便随了他的动作簌簌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