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闵秀和榛儿这对昔日的主仆今日的姐妹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 简单收拾一番后就在新宅子里生活下来了。为怕惹出不必要的事端两人从不外出,一干饮食全靠曾姑姑请的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妈子照应。
曾姑姑很满意两人的谨慎懂事, 每隔五日就过来探望一回。有时还会带些应季的衣裳首饰,虽说不是很名贵的东西, 可是却看得出是花费了心思的。要是有空闲了,曾姑姑还会在新宅子里耽误半天, 出言指点两姐妹的仪范和衣饰打扮。
两女都是吃过苦头的人, 知道曾姑姑是真心为她们好, 极为珍惜这个机会,但凡布置下来的课业都加倍加量地用心完成。名师遇到高徒,不过几个月的功夫, 两女仿若脱胎换骨,身上的那股艳俗和风尘气已经沓无踪迹。若是走在街面上,说是哪家的闺秀也尽有人信了。
傅百善寻着空子也悄悄跟着曾姑姑来了两回, 她倒是没有什么门户之见,几岁时她爹傅满仓就带着她在码头上作耍,那里三教九流各式样人都有,也没觉得人要分成三六九等。两女很喜欢这个小姑娘, 觉得若非这傅家人良善热心, 两人恐不能如此便宜得逃离樊笼,仔细考量了一番后特意拿出看家本事绣了一套挂屏,送与傅百善作为闺阁间的谢礼。
曾氏姐妹自小就长于养母家, 那许妈妈为了日后有个好收益, 倒是不吝于钱财专门请人□□过这些女孩子。她们一天当中除了学习褚般必要的技艺外, 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习练女红。小时候就绣些荷包、扇套之类的小件,大些了就要学着绣被面、枕套、衣裳等大件,不能按时按量完成的话就是荆条伺候。十几年下来虽说比不上专门的绣娘,可是也颇拿得出手。
广州的绣品分为潮绣和广绣两大分支,是四大名绣之一,与蜀绣、苏绣、湘绣齐名。其特色一是用线多样,除丝线、绒线外,也用孔雀毛捻缕作线,或用马尾缠绒作线。二是用色明快对比强烈讲求华丽。三是多用金线作刺绣花纹的轮廓线。四是装饰花纹繁缛丰满热闹欢快。其针法繁多,包括直扭针、捆咬针、续插针、辅助针、编绣、绕绣、变体绣等以及广州钉金绣中的平绣、织锦绣、凸绣、贴花绣等。
那套挂屏看得出来是用了大心思的,一式四块,每块高两尺三寸宽一尺,以上好的楠木为框子,绣了四副颜色姿态各异的牡丹作为屏心。其构图饱满繁而不乱,针步均匀光亮平整,纹理清晰分明物像形神兼备,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又运用水路的独特技法使绣出的图案层次分明,水路是在每一相邻近的花卉的每朵花瓣、鸟禽的鸟羽之间,在起针和落针点之间留出头发丝的距离,从而在绣面形成空白的线条,使花鸟更加醒目。
傅百善笑眯眯地收下谢礼,还借花献佛回赠了几回陈三娘做的点心。顾嬷嬷却存了心眼,特意唤了陈溪到番禺乡里探听这曾香姑的身世。因为年久日深,头两遭去没人记得起十多年前一个小女娃,最后还是那位里正要八十岁的老娘想起了一桩陈年旧事。
原来番禺曾家有个儿子因为家贫人又木讷,快三十岁了都没娶上媳妇,后经人说合聘了邻村的一个寡妇。那寡妇过来时带了个前夫的女儿,结果没有两年,那曾家的儿子也病逝了,就有人说这女人克夫。那寡妇一时想不过,就抛下女儿卷起曾家所剩无几的几样钱财跑了,谁也不知她的踪迹。那女孩又不是曾氏真正的血脉,就由老里正做主送回了那寡妇的娘家。几下一对照,那女孩正是昔日的曾香姑今日的曾闵秀。
顾嬷嬷有些踌躇,不知是否将这个消息告知于曾姑姑,几番犹豫就耽搁了下来,却不想这一耽误竟惹出了桩大祸事。
曾闵秀和榛儿在宅子里呆了近半年,自觉风声已经过去,那瓦壶巷子的许妈妈也没有什么动静,想来事情已然平息,加上年纪尚轻早就憋不住了。于是,趁了那看门的婆子要赶着回家照顾刚刚生产的儿媳的好时机,带了帷帽偷偷溜出门在街面上闲逛了起来。
榛儿人小些却有些心机,特地选了从前不曾去过的铺子,少少地买了一些吃食绣线,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什么相熟之人。正是兴高采烈之际,在转过街角时就看见一家新开的银楼,两人眼前都不由一亮。
那银楼三面开间气派无比,两女手头还有些银子,又正是爱穿金戴银的年纪,相视一笑后就进了铺子。守在门口的伙计早看见两个衣裳雅致的女子在店外徘徊,立刻迎了上来,口绽莲花般把店堂内的首饰夸了个遍。
曾闵秀看中了一支叫价二十两的金簪,那簪子是银鎏金的本来不贵,可是巧在工艺精致,簪头嵌了绿色松石做的佛手和红色玛瑙雕的的蜜蜂,栩栩如生极招人喜爱。那伙计一见客人流露出不舍,更是巧舌如簧将那支簪子夸得地上仅有天下无双。
榛儿机灵,见她实在喜欢,忙拿了钱袋子把银两数出来递给伙计。出了店门,曾闵秀小声地嗔怪,“怎么买这么贵的东西,要是姑姑知道了怕是要责怪的!”
榛儿鬼灵精怪地笑道:“怕什么?那曾家姑姑只有你一个亲侄女,她的那些私房以后还不都是你的,前个我还看见她往宅子里拿了个大包袱过来,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好东西?”
前些日子,曾姑姑大概是觉得自己名下有了宅子,在傅府里就只能算是客居了,就把一些不常用的东西拿了一些到新宅子里来。收拾东西时还特地把闵秀叫过去,指着那些东西说这块蜜蜡是那年贵人赏赐的,这盒银子打的花生蔬果是服侍皇子们喝茶用饭时派下来的,那几只钗环是三十岁生辰时同殿伺候的姐妹凑的份子打的,加上林林总总的衣裳布匹装满了两只樟木箱子。曾姑姑最后还说了,以后这些东西都会作为陪嫁跟着去她的夫家。
闵秀想到这里脚步都轻快许多,只要自己听姑姑的话,好日子还在后头呢!难怪西街的那个神婆子说自个是个先苦后甜的命,还说按照命格来说自己日后说不定还有一品夫人的命。原先还觉得这全是胡说八道,一个瓦壶巷子的娼妓,给别人当个妻室都是妄想,还想当诰命?可是自从遇到了这位曾姑姑,自己的日子好像否极泰来,说不得真有更富贵的日子等着呢!
好像要下雨了,天边已积了乌云渐变黑了,两姐妹拉着手一路快跑。一阵疾风吹来,垂了白纱的帷帽翻飞着滚落在路边,曾闵秀伸手去捡。那帽子好似调皮一般又滚了几滚,落在一个着长衫的男人脚边。
那男人捡起帷帽,闵秀正要道谢,却听见一声熟悉的喊声:“香姑,你怎么在这里?我找了你好久,可真真是想死我了!”
香姑?这好像是上辈子的名字了,怎么还有人知道呢?曾闵秀慢慢抬起头,就见那男人高高瘦瘦的身子,一双激动得放红的眸子,张张合合的嘴不停地说着什么,正是昔日的恩客李举人。曾闵秀接过帽子戴在头上,淡然地说道:“这位老爷,你认错人了!”
李举人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跳脚大怒道:“果然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我在你身上花费了这么多银子,连家里的田产都卖光了,你说翻脸就翻脸。我找到瓦壶巷子许妈妈那里,说你跟个北边来的豪客走了,那也就算了。但今日既然在这里碰到,要么你还我的银子,要么跟我回乡下当我的二房,总不会短了你的吃穿就是了。”
榛儿气急,走过来叉腰大骂,“你放屁,你在瓦壶巷子里逍遥快活了,今日倒抖起你举人的威风了,还要还你银子,你怎么不到前头银楼里去抢!”
李举人得意地嘿嘿一笑,“还说我认错人了,怎么这会子又认得我了?看你们穿着打扮,日子想来过得还不错,也不想想昔日我对你的恩情?赎你的那位豪客应该也不在乎这点银子,就给我二百两好了,要不然我寻着你家的门上去,和那位老爷坐在一起交谈一下心得如何?”想是忽然想到了这样发财的好路子,李举人的一双细眼眯了起来,嘴角边也挂起了猥琐的笑意。
曾闵秀这时却是无端地想起新宅子里那架新栽的葡萄树,角落里才放的几尾锦鲤,房里床上晒得蓬松的被褥,甚至还想起今早才打开的那瓶桂花香味的头油。
榛儿脾气急,拿起手里的包袱一股脑地打过去。李举人一时不备跌倒在地上,路边上恰巧有一滩雨水坑洼,溅湿了他栗黄色直缀的衣襟边。男人顿时勃然大怒,站起身子一个重重的耳光甩在榛儿的脸上,榛儿砰地一声歪撞在路边的墙上。
此时大雨突然急如瓢泼,路上已经没有行人了,加上又是在一条夹巷里,没有人看得到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暴举。李举人打得兴起,全然不顾往日的斯文体面,头上的方巾掉在地上都顾不得拾拣。一脚又一脚,榛儿刚开始还叫唤几声,不多一会儿就没有声息了。
一道刺眼的雷闪劈面而来,李举人下意识地举手想遮着眼睛,忽然就感觉到颈部一阵剧痛,他摸着那块伤处,模糊间就看到一片红雾。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东西,又是一股极大的刺痛袭来。他在滂沱的雨雾里勉力睁开眼,恍惚间就见一个带着白纱帷帽的女子静静地站在身前,那女子手里还有一支滴淌着鲜血的金簪。
45.第四十五章 逃离
曾闵秀扶着受伤的榛儿跌跌撞撞地回了宅子, 幸好雨急风大一路都未碰见什么人,那看门的婆子也不知为什么事还没有回来。两个人齐齐舒了一口长气, 一时也顾不得身上狼籍不堪,七歪八扭着倒在地上。屋子里清清静静的, 桌上刚刚点燃的蜡烛芯子微微晃动着,除了外面大雨的滴落声, 一切都好像跟出门时一般模样。
榛儿像鬼一般苍白着一张脸, 哆嗦着说道:“姐姐, 我们,我们杀人了,官府会不会抓我们去杀头啊?那可是个举人呐!”
曾闵秀喝了满满一杯凉茶后, 沉声呵道:“慌乱什么?这雨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停,大概要下到明天天亮去,我们又合力把那家伙推到了沟渠里, 大水一涨谁知道会把他冲到哪里去?三天之内应该不会有人发现什么,收拾一下,我们赶快离开这里!“
榛儿一时惊住了,“到, 到哪里去?”
曾闵秀抬头望了她一眼, 双眼黑沉如潭水,“走到哪里算哪里,难不成你还想继续待在这里等着官府找上门来?到时候, 赎我们出门子的傅家人第一个跑不掉, 我们虽然身份下贱, 可也不兴这般连累人家!”
榛儿不想再过颠沛的日子,闻言小声地反驳道:“也不见找得到咱们,先前我仔细瞧了周围没人。再说你姑姑是有品级的女官,要保咱们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那可是你亲姑姑,你可是她唯一的血亲,她不帮你帮谁?”
闵秀坐在黄杨木的圈椅上,抚着金菊吐蕊的蓝地提花罗的桌毡,呵呵发出一声苦笑:“那不是我的亲姑姑,我的亲姑姑还在乡下田头挑大粪呢!我是跟着我娘改嫁到番禺曾家的,那曾姑姑的堂兄是我的后爹!他们以为我年岁小什么都不记得,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但凡我有一丝曾家的血脉,当初我也不会由着我那狠毒的舅母把我卖到那种下三滥的地界去!”
榛儿大张了嘴,呐呐不成言:“那你……你还跟曾姑姑那般亲热?”
曾闵秀瞪了她一眼,“这个便宜姪女我当一天是一天,他们番禺曾家的人差不多都死绝了,大不了以后我给她养老送终就是了。谁想人算不如天算,叫我碰见那个姓李的瘟神。也合该他命短,还想以后纠缠着喝我的血吃我的肉,呸!简直是做他的春秋大梦!”
榛儿双眼直直地,今日的诸多事情已然超出了她的承受心理。曾闵秀看了两眼也不理她,端了烛台到内室把值钱的东西收拢在一起。当看到角落里曾姑姑的那两只樟木箱子时,心里犹豫了一下,可随即对未来生活的不可知让她下定决心在厨房里找来了一把锋利的斧头。
天亮了雨渐渐小些了,闵秀换了身粗布衣裳又打散了头发,到街角付了双倍的工钱唤了辆马车到宅子门口,借说妹子重病不起后忽然想起要回乡下老家看看。若是一个不好,兴许就要葬骨乡里了,这才收拾一应家什准备搬家。
那赶马车的贪图多出一角银子的工钱,在城门口对着守门的兵士打着包票道:“哎,真是咱家的邻居,可勤快的两姐妹,只是不巧这当妹妹的得了疟疾,什么药都用过了都不管用,人家房东犯忌讳就给赶出来了,没法子只得回乡下看看还有法子不?”
那守门的兵士一掀马车,果然一股极大的尿臊味合着药汤子味扑面而来,被褥里的姑娘死白着一张脸,半个胳膊露在外面,外翻着的皮肉青青紫紫的,也不知是脓还是疮,极是骇人。
兵士心里头一阵干呕,把车帘子一放,暗道真真晦气,一大早就遇着这样几个人。马马虎虎地翻看了几下路引,丢到了那马车外头,挥挥手让人过去了。
傅百善陪着木愣愣的曾姑姑站在屋子外头,不用进去看就知道里面也是一片狼籍。今日午时刚过,这边宅子看门的婆子就过来禀告说那曾氏姐妹不见了踪影,和她们一起不见的还有屋子里的衣裳首饰摆设,但凡值几个钱的东西都不见了。
曾姑姑摸着樟木箱子上被砸坏的铜锁,轻轻嗤笑道:“真真是眼皮子浅的丫头,这么几百两的东西也值得卷起偷跑?我要是拿了贴子告到官府里,再让他们下个海捕文书,你说她们两个能跑多远?”
傅百善知道曾姑姑是气狠了,钱财乃身外之物只是小事,让她生气的是这半年付出的真心给糟蹋了。想了一下还是出言劝道:“我看那曾姐姐不象是这般看重钱财的人,兴许是有别的什么苦衷也说不定?”
曾姑姑白了她一眼,意兴阑珊地道:“算了,蚀财免灾。当初你顾嬷嬷说她不是我亲姪女,却又如此乖巧事事都听从于我,定是有所图谋,我还不信。特意拿了这点财物过来试探于她,不想还真让你顾嬷嬷说中了——人家真是图我的钱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