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出的第二封信是给青州左卫裴青的。
因为父亲没有按时履新, 虽然情况特殊是因为公干才造成的, 但是认真追究起来也要获罪, 这样势必会牵扯些官场之事。裴青与那位指挥使大人魏勉有师徒之谊,有他在中间转寰说和,无论将来事情如何变故, 总算有个说得上话的人。
第三封信是给傅家老宅大伯之处,听说他的假期是一延再延,至今还滞留在青州老宅。有人说是上峰体恤于他, 又有人说是大伯为人不知变通加上性情孤介很是得罪了周围的一些人,只得暂时赋闲在家。现在纠结这些没有任何用处,想起老宅里那对永远心存恶意的母女,傅百善写这封信的目的也只是起个告知的作用。
第四封信则是发往京城齐云斋大掌柜处, 广州这边的铺子随着父亲的失踪势必会大受影响。本来可以将陈溪留下, 以他的才能大可暂时独挡一面。因为铺子上的人手都是惯用的,支撑个一年半载应该没有问题。可现在重中之重是寻人,傅百善的身边实在离不得他, 其它的事情都只有先搁下了。
傅百善将手中书信一一捎出去后, 站在院中那棵木棉树下仰望。苍翠的枝叶遮天敝日, 笔直的枝杆上还清晰地刻有几道划痕,那是小五小六历年的身高印记,有好几道都是爹爹拿了錾刀亲手刻画的。
院角的水池里,有颀长的锦鲤在碧翠的水草间慢调斯理地游来游去,遇着人影就会群涌而上,裸露着或红或白的背脊。绘有仙人指路的青色大石缸一字排开,里面尺高的睡莲长得郁葱可人,这还是老爹从南洋辛苦带回来的品种。
也许是适应了这方的水土,也许是不想辜负傅家人的精心呵护,这细弱的种子竟然成片开放。虽然算不上什么盛景,可也颇得人近前赏玩。因此每年时节一到,爹爹就呼朋唤友到家中浅酌小聚,顺便观赏一下他的得意之作。
擎了一朵睡莲在手,那叶柄圆柱细长,叶片椭圆浮生于水面之上,莲叶表面浓绿背面却是暗紫。这睡莲的品种名叫茈碧,花瓣通常为八片或十二片,花大形美,或浮于或高出水面,白天开花夜间闭合。花瓣白蓝黄粉排序成轮,密密匝匝蔚为壮观。
想起去年此时家中高朋满座时的热闹,此刻家中的冷清,傅百善一时心如刀绞。自爹爹出海失踪后,巡检司衙门送了一百两银子过来后就再无下文。铺子里的生意也开始受到排挤,昔日稳定的客源也接连让人半路截走。
已渐长成人的傅百善初次尝到了世态炎凉与人情淡薄,可是她已没有时间计较这些。当务之急是找到父亲的下落,用那日娘亲的话来说,就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在没有确凿事实之前,所有的猜测就只能是猜测。
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
天空碧蓝近墨,一轮硕大圆月高挂。宋知春母女俩静静坐在散发馥郁香气的蔷薇花藤蔓下品酒赏月。石桌上摆满了各类瓜果吃食,粉彩牡丹纹高足盘里盛的是陈娘子亲手烤制的月饼,莲蓉的、果仁的、百花香的,色泽金黄诱人。
宋知春甩开仕女团扇,随手掰开一块月饼,分给女儿一块后自己拿了剩下的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夜风顺着墙根吹进来,带来丝丝沁脾的清冽幽香,长长的花藤枝条也跟着一起一伏。
她忽然悠悠叹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爹碰到风浪后在海外一处不知名的仙山上落了脚,结果那里的仙女没见过男人,把你爹当成了宝,穿的是波光闪闪的绫罗,喝的是醇香的琼浆玉液,住的是金银宝石堆就的宫殿。你爹风流快活得不得了,左拥右抱的。我气得不行,抡了根棍子就冲上去了。”
傅百善眨了眨眼睛,咽下一团月饼后好奇问道:“后来呢?”
宋知春品了一小口水晶杯里暗红似血的葡萄酒,扬了头漫不经心地道:“后来——,后来我就醒了。屋子里头就我一个人,可是我明明就听见耳朵边有丝竹乐器环绕,还有女人吃吃的笑声。好孩子,娘真的没有骗你,你爹现在指不定在哪里乐不思蜀呢!”
面对亲娘的神仙逻辑,傅百善知道这其实是一种变相的安慰。老爹是四月初八出的海,至今已有四月余,可说是音讯全无。周围的人都渐渐接受了这个无奈的现实,可要是让傅家上下相信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更是一件难上加难的事情。
各地的回信都陆续收到了,京中齐云斋大掌柜张琪贵派了他亲侄子过来,先帮着支撑一段时日,只求将溃散的局面暂时稳住,起码要保住京中的货源不断。好在傅满仓做事例来稳当,临走前几个经常往来的老商家处都去了信,又早早将广州几间铺子的库房都填满了,那些西洋的鎏金银镜、做工精细的钟表之类的物件好歹还能将就一二。
青州裴青那里的回信写了整整三篇,告诉她毋须担心父亲没有按时履新之事,他已经在指挥史魏勉那里说清了缘由。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将父亲的画像交给了几个心腹手下,让各人在海上巡逻时务必要仔细搜寻,看能否寻找到些许消息。
信中还告知了一件事,前次众人集结在羊角泮击杀倭人一事,朝庭已经下了嘉奖诏书和封赏,青州左卫参予战事的十余位将士品阶都得到了相应的提升。正好军中有位千户迁任直隶,于是他就受命暂代了这位千户的职位,想来不久之后,职位前面这个代字也可以消去了。
至于同去的两位女子,虽然立下任是何人都不敢埋没的赫赫战功,但是呈上去的请功折子却被皇帝压下了。
因为朝堂上对于如何封赏这两位女子议论不一,有人说要是重赏,那岂不是为那些应该老实呆在闺阁中的女子树立了榜样,日后世间的风气定然不古。又有人说国家有难,岂可再固守男女之别,既然立下战功,当等同军士授勋。
双方为了这件事整整僵持了十日,最后还是驻守登州府的秦王殿下听闻后上了折子。他在折子里建言,女子既然不便封赏,那就先赐些财帛之物,再一并封赏这两位女子的父兄。所以现在傅满仓的职位应该是六品的武略将军,俸禄从六月十五日起计,这也算是这段时日以来不幸当中的幸事。
青州老宅的信却是寥寥数行,只是吩咐宋知春母女俩尽快返还。前来送信的是大伯父身边常年得用的长随,说自得知二老爷可能罹难的诮息后,傅家大老爷就一病不起,已经缠绵病榻多日。长房的大姑娘就作主将关入祠堂反省的吕氏放了出来,现在傅家老宅子里仍旧是吕氏当家。
听了各方的回信,宋知春嗤笑了一声,仰头靠在椅子上半闭了眼睛道:“你那位大伯母现在心里指不定多么得意呢!她一辈子最大的念想就是事事压我一头,可是折腾来折腾去,把跟你大伯父之间那点夫妻情分全给折腾光了。这女人呐,蠢起来也是一种没药可医的病,那面儿上的光彩能落到实处吗?你看吧,终有一天她会穷得只剩下张面皮子!”
傅百善缓缓给她续了一杯热茶道:“幸亏咱家早早就在青州城里备了宅子,要是让我天天见着这对厚脸皮的母女,我怕连饭都吃不下。一想起傅兰香为嫁意中人竟想把我跟姑母家的那个什么夏坤硬拉在一起,就觉得她脑子大概真有病!”
“哈哈……”
宋知春难得见女儿露出这般直白的嫌弃神色,忍不住大笑起来。眼珠子一转却是想起了一个主意,兴致勃勃地凑过身子建议道:“不如你把家里的东西再归置一下,到时候多雇几辆马车,咱们到青州后专门从老宅子门前招摇路过,让你大伯母看看咱家的家底究竟有多厚实,保管她又得几晚上睡不踏实了!”
傅百善闻言露了一点羞赧的表情,“这事我没跟娘商量就做主了,一个月前我在南门张木匠那里定了三十口大樟木箱子,还高价聘请了镖局的人跟着。这番动静肯定瞒不了人,前日铺子上还有人递话来问,咱家是不是不回来了?“
宋知春拍着椅子扶手由衷叹道:“我闺女就是精明,我只顾着气你大伯母了,倒是没想到你这番举动肯定让人以为咱娘俩把家底都搬走了。这下好,你爹辛苦积攒下来的东西就没人紧盯着了!这招釜底抽薪的手段用得极好,等你爹回来定会狠狠地夸你!”
傅百善支肘拈了颗葡萄,“娘尽管放心好了,我留下几户看家的都是极老成憨厚的,他们的儿女都是我们姐弟仨身边服侍的,像我院子里的小丫头杨桃和乌梅机灵懂事。小五小六身边的山竹和红丹也是稳沉的性子,这回跟着留在登州吴太医府上,人人都知道她们以后最起码也是个体面的管事娘子。为了儿女的前程,这几户留下的人家也会尽心尽力的!”
宋知春眼中异彩连连,不禁击节赞叹,“你能想得如此周全,连我都不见得会比你做得更好。行了,以后到了青州之后,这个家就交于你了,只敢放手去干,捅出什么篓子来,有娘在你身后担着呢!打量你爹出海就觉着咱们傅家二房散了架子好欺负,我就让他们见识一下锅儿为什么是铁铸的!”
母女俩越说越心情越开阔,笑声一下子传得老远,笼罩在宅子上许久的阴霾也好似渐渐散去。
104.第一零四章 蛇信
选了个黄道吉日, 傅家母女两个带了长长的队伍乘船北上。有跟傅百善交好的小姑娘三五成群特意前来送行, 或是送上亲手裁制的衣衫, 或是捎带了家中的几样吃食,岸边离别之情渐浓。
队伍里也站了傅满仓的昔日至交好友唐天全,他好似全然忘了两家的芥蒂,端了斟得满满的水酒一脸的惆怅之色,嘱咐母女俩有机会定要回故土看一看。说不管如何, 广州的水土始终养育了她们。
上了船舱之后,傅百善帮着掖了一下母亲身上盖着的薄被道:“这唐家伯父实在有些腻味人, 前些日子属他抢咱家的客商最凶,这会又假仁假义地前来嘘寒问暖,倒显得咱们家落荒而逃似地!”
宋知春听了话语, 半睁着眼睛轻吁一口气靠在舱壁上, “人走茶凉古来如此, 我们相信你爹还活着,只是不知所在何处。他们却已经当你爹是个死人,所以行事上就失了顾忌。莫怨人, 即便是你爹真的不在了, 咱们也要好好筹划一番, 将日子好生地过下去。”
这是宋知春第一次在言语里明确地触及到傅满仓的死亡,傅百善心里一酸,却只是静静地伏在她的膝上。宋知春哑然一笑, 伸手将女儿顺滑的头发拨向一边, 面上渐渐显出一丝毅色, “好孩子,前面的路还长着呢,咱们都要往前看!”
母女俩都不是矫情的性子,又惯于调节自己,到了晚间特地吩咐弄些好的吃食。陈娘子便支了锅子,又舀了干净的江水上来,老老少少在甲板上也不分尊卑地烫起了鲜鱼。那鱼是船老大刚从江里捕捞上来的,条条都足有一尺多长。
船头婆娘是个膀大腰圆的妇人,主动上前来给陈娘子打下手。手起刀落间极利落地帮着把几条鱼收拾干净了,还解释说这盘陀江边鲶鱼看着粗长,其实无鳞黑皮少刺,最是柔若无骨鲜香嫩滑。
陈娘子知道自家太太病了许久,饮食遵了医嘱一向清淡,口里大概没有什么滋味,于是就起意做个味道大些的菜肴。
船舱里有从家里带来的一锅原汁老汤,是陈娘子的看家法宝。将敲破的猪棒子骨、牛棒子骨、老母鸡、老母鸭放入大铁锅中,掺入清水入姜块葱节料酒,用大火烧沸后撇净浮沫,转小火加盖保持微沸熬半天即成。
擅作吃食的陈娘子走到哪里都离不开汤水,知道这回大概要许久都不回广州了,就干脆把自己惯用的家伙事全部都带上了。她熬制老汤的秘诀就是耐性好,全程都用小火。这样熬出的汤清澈不浑浊,用它做底子烧菜首先就占了个味道浓郁的先机。
辣椒节入沸水锅中氽一水后捞出沥干,放入碓窝捣成茸制成辣椒碎。将炒锅置大火上,注入熟菜油和化猪油,投入生姜独蒜爆香下辣椒碎,转小火翻炒至水气将干时,再下入各种香料续炒,至香味溢出且色呈棕红时离火加盖焖制。
底汤冷却后加四成原汤,放入拍破的胡椒,调入精盐、绵白糖、醪糟汁烧开。用细漏勺打去料渣舀入锅盆内,上桌即可烫食。那条盘陀江鲶鱼的鱼头被剖成两半,鱼排剁成长块,鱼肉被斜片成半指厚的鱼片,在滚烫赤红的汤里轻撩几下就熟透了。
宋知春也吃得红光满面,傅百善怕她病才好吃多了积食,将她的碗收在身后。宋知春哭笑不得,大笑说道:“不过是病了一场,还把我当瓷器人不成,这一向日子尽吃滋补的东西,伤得我的胃口吃什么都不香甜,难得有合乎口味的东西,还不让我吃个尽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