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百善不意平日爽朗的顾嬷嬷心里还深藏了这样一段心酸往事,心疼地搂着她几乎痉挛的身子一阵轻摇。
顾嬷嬷长叹一口气,神情渐渐平复下来,“后来我又成了亲还生了个女儿,两岁时一场病就没了,家也没了,我就觉得这都是报应。打那以后我就时常回想起年轻时的这件愧疚事,心里也不能得安宁。若非是我,他们三个应该是极和美的一家人,我才是多余的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早淡忘了这件事。可在船上时夜夜难以入梦,一闭眼就看见那小寡妇坐在床上笑,一闭眼就看见那小婴孩睁着大眼盯着人瞧。”
“不会的,嬷嬷是世上最好的人,不会有什么鬼魂来缠着你的。是他们对不起你,嬷嬷就是心地太善良了才会觉得不自在,等回了青州我去登州府请吴老太医过来给你开几副安神的方子就成了!”傅百善趴在床边急道。
顾嬷嬷闻言不由失笑,满眼的慈爱之情,“好姑娘,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知道,女人不能太要强,特别是当着丈夫的面该软就要软。你娘性子刚直,要不是遇着你爹,这日子老早就过不下去了。你的脾气看着和软些,其实禀性跟你娘一般模样,嬷嬷是怕你逞强吃亏!”
眼泪簌簌地往下淌,傅百善没想到顾嬷嬷强撑着精气神讲了半天古,竟是想让她引以为诫。
“好姑娘,这世上的事一饮一啄有因有果。那天在广佛寺里有法师讲《十善业道经》,佛门里头有一首偈语说得极好,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这辈子我做的事我后悔过,但是重来一遍我依然如此。在广州的日子是我最逍遥快活的日子,可是这天底下就没有不散的筳席,遇到姑娘你是我最大的幸事……”
顾嬷嬷声息越来越弱,直至了无。
傅百善牵了她的手,拥着她瘦削冰凉的身子,仍然不敢置信视为至亲的人就这么没了。良久,方才从胸腔里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哀嚎。听到动静的宋知春推门进来,看了眼前的凄凉景象心里也忍不住发酸,将稚弱无依的女儿紧紧搂在怀里,象小时候一样呢喃安慰。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
107.第一零七章 睚眦
凌晨雾色蔼蔼之中, 登州府。
本朝建制初年, 有朝臣上表写道:时以登、莱二州皆濒大海, 为高丽、日本往来要道,非建府治增兵卫,不足以镇之。元和九年,上谕将登州升州为府,下辖蓬莱、黄县、福山、栖霞、招远、莱阳、文登及宁海州共七县一州。
城中鼓楼大街的一处宅子里, 偏院的灯早早就亮起来了。一个青衣小帽的人轻轻推开房门,见原本应该躺在床上的人早就起来了, 不由出言责怪道:“你身上的箭伤还没有生痂,这么快起身当心迸裂了!”
头发微散面色苍白的男人转过身子,苦笑了一声后怕道:“谁曾想到那位穿着华贵的富家千金竟然是位使箭的顶尖高手, 连我都险些吃了大亏。查出来了吗?这是谁家的姑娘, 和小姐是怎么结的仇怨?”
青衣小帽之人上前一步低声道:“打听着了, 姓傅,是青州本地人。只是一直在广州生活,这回因为这姑娘的父亲迁任, 才回了老家。不过这家人年前为家中老人贺寿回过青州一回, 跟小姐的恩怨大概就是那时结下的!”
男人轻叹一口气, 仰头嗟叹道:“竟然还是官家的姑娘,竟然有这等好身手!如今老三的尸身又落下了,怕是要被追究出来一二处痕迹的?”
青衣小帽愤愤地道:“前晚上我远远地盯着, 想把受伤的老三抢过来。谁知道一个错眼, 那位傅姑娘的丫头上前一脚就把老三踩死了, 这些人个顶个都是些狠角儿。干咱们这行的虽说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的活计,可是死在一个小丫头的手上,委实太过憋屈。”
青衣小帽说到这里忽地惴惴难安,面上难掩惊悸之色,“今早有消息传过来,说傅家死了一个老嬷嬷,重伤了一个丫头。依那位姑娘杀伐决断的手段,只怕是不会善罢甘休!你说,小姐无缘无故地非要咱们去惹这么个女罗刹过来,到时候别把咱们兄弟俩推出去偿命吧?”
男人也有些感伤,“咱哥几个蒙主子恩典结为兄弟,一向同进退。这回莫名折了一个老三,我心里头也不是滋味。但是主子要是怪罪下来咱们手脚不利索,留了痕迹再让人捉了把柄,那才是天大的祸事!”
青衣小帽面色铁青,挨了桌子坐下,“大哥,你说自从这个什么小姐来了,给咱们弄了多少事?不过是个小地方来的女子,只是认了主子当义父,就硬在咱哥几个面前时时摆她的主子款,也不想想真正的大家小姐能跟她一样这般猖狂下贱吗?”
男人听他越说越不像样,皱眉厉喝道:“徐二,噤声!你胡诌些什么,主子既然认了她当干女儿,那就是咱们正经的小姐,她让咱们干什么就得干什么!难道你想让她到主子面前告上一状,然后再让主子亲自出面处置咱们?”
徐二想起自家主子种种让人后悔生为人的阴毒手段,立时噤若寒蝉。
徐大捂着伤处缓缓坐下,“咱们兄弟几个都是被主子从死牢里捡回来的人命,过一天算一天地苟且活着。所以小姐下贱不下贱的,不是咱们这等人可以置喙的。你要改了这个随口乱说的毛病,要不然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两人正在屋子里小声商议,门外有仆役过来禀道:“徐大爷,主院过来传话,说小姐让你过去回话!”
主院装饰豪奢的起居室里,一个年青女子端坐在妆镜前,两个小丫头举着半臂宽窄的长形托盘,大红漳缎上整齐地摆放着十几只做工精美的金钗银簪。女子伸出涂了乌红蔻丹的纤指在上面拂过,拣起一支点翠镶嵌抱头莲的赤金簪子,对着镜子斜插进乌黑的鬓发里,然后尝试露出了一点笑意。
小丫头跪在地上小心地将一块沉香嵌白玉的禁步系在她的腰带上,女子终于满意地点点头,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么说你们将我交代的事情办砸了,不但那个可恶的丫头没给我弄死,还折了一个人在里头?”
隔着一道竹帘的宴息室,徐大恭恭敬敬地双手伏趴在青砖地面上。听得这句问话不知为什么忽然打了一个冷噤,哑声道:“是,此次事件小人愿意负全责,是小人太过轻敌。主子那里要是责怪下来的话,还请小姐看在小的平日尽心尽力的份上,帮着说上几句好话!”
女子咯咯地笑了起来,“这个傅百善精怪得很,只怕我想帮你瞒也是瞒不住的。不过义父说了,下个月就接我去南京府,在这之前大概有近半个月的时间。如果你能将她杀了,我就既往不咎,还让你继续回去当义父的护卫!”
徐大此时才知道前日给予自己重击的姑娘名字叫做傅百善,想起她拿着精钢弓~弩对准自己的时候,那份狠辣着实让人心悸。但是面前这个笑靥如花的女子却有如毒蛇吐信更加难缠,就因为她的一句娇嗔细语,主子竟然将自己这个贴身护卫差来当个跟班,这份软绵工夫更是不能小觑。
“是,小的这就下去安排人手,务求将这位傅姑娘……”
话语未落,门外传来一声冷哼,“务求什么,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就是这样使唤我的人吗?”门帘掀开,一个面庞白胖的老者迈着方步走了进来,因为身材有些发福,老者身上绣了八宝团花纹的天青色长衫崩得紧紧的。
徐大连忙躬身行礼,女子早已乳燕投怀般扭住了来人的胳膊,娇笑道:“义父什么时候到的,也不给我捎封信,猛地一进来吓我一大跳!”
来者正是今年二月始奉皇命协助秦王应旭镇守登州府的大太监徐琨,他年近半百,却由于长期斡旋于大内和权贵之间,居移气养移体,顾盼间早练就了一身不怒自威的气势。
看着新收干女儿徐紫苏巧笑倩兮的笑靥,徐琨心里有再大的怒气也消散了几分。
挪动步子在铁力木官帽椅上坐下,徐琨语重心长地轻叹道:“我放了徐大在你身边是护你安危的,却不是让你拿人去胡闹的。这件事到此作罢,谁也不许再提,那傅家姑娘你也不许再去招惹!”
徐紫苏闻言有些恼怒,扭了身子道:“听说那傅家二老爷不过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官,她女儿得罪于我对我不敬,义父为何不帮我出了这口恶气?”
徐琨挥手让徐大退下,端了一盏碧螺春慢慢啜饮着,良久过后才抬头温言道:“有些事我不想挑明了说,你就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乖女儿,我该叫你徐紫苏呢,还是该叫你徐玉芝呢?青州常知县是你的亲姨父吧?”
恍如晴天霹雳一般正正砸在脑袋上,原本还在假做嗔怒的女子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双目一阵慌乱游移。
徐琨嗤笑一声继续道:“看来你不是个糊涂人嘛,既然选择做了徐紫苏,那就老老实实地做下去,有我在就保你一世荣华富贵。但前提是你得听话,我说了这个傅家姑娘你招惹不得,你就招惹不得。所以,从前无论你俩有什么恩怨都得忘了!”
被扒了伪装的徐玉芝哆嗦着双唇喃喃问道:“傅百善真的要去做什么秦~王府的侧妃吗?”
徐琨细眼一眯精光微闪呵呵笑道:“你知道的还真不少,我也是前晚上才知道这件事的。本来一个六品小官的女儿你杀就杀了,可是二品亲王侧妃你要是敢杀,你就趁早想好在哪里投胎比较好!”
看着面上犹自愤恨的女子,徐琨靠在椅背上笑得如同盛开的菊花,“我就是喜欢你这睚眦必报的脾性,要不然也不会临了收你做干女儿。想当年,你义父我在京都大内只能算一个小角色,有个不长眼的官儿背后骂了我一句——狗奴才,当时我耷拉着耳朵硬是装着没听见。“
徐琨倾了身子,白胖的脸庞上全是阴毒,“我忍了整整七年,终于找着机会狠狠参了他一本。结果怎么样,堂堂左承宣布政使章敬亭一遭就下了诏狱,短短半个月,阖府上下百余口人伶仃四落,男的充军女的为妓,这就是得罪我的下场!“
徐琨摩挲着女子柔软的手心,笑得更加慈爱,“可见报仇也得把握时机,要不然干爹我也不会忍了整整七年。现在这位傅姑娘入了秦王殿下的眼,成了秦王殿下的心头好,你就不能去招惹。等哪日她被贵人厌弃了,她就是你脚底的泥,你想怎么踩就怎么踩。可是现在不行,你得学着我,远远地敬着她,看着她,等她落魄了再上前去一脚踩死她!”
乖巧坐在一边的徐玉芝慢慢展开笑容,“义父,是我错了!”
徐琨欣慰地点头:“好孩子,我把道理给你掰开了揉碎了跟你讲清楚了,以后可不要再犯糊涂。对了,还跟你说一件事,你的那位表哥叫常柏的,已经跟那位傅姑娘的堂姐定了亲事,来年就要娶亲了,你看看需不需要去送份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