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百善攥紧了衣角,声音低沉若无,“娘你不知道,我在银楼雅间里面坐着,隔着屏风看着那妇人谈笑风生,七符哥就老实坐在角落里喝茶等她。耳边就想起顾嬷嬷的话语——他们是和美的一家人,我才是多余的人。我觉得这话就是在说我,他们是丈夫,是妻子,是孩子,我真的是个多余的人!”
若是裴青站在眼前,宋知春生吃了他的心都有。
看看他都做了些什么,让自家从来都是骄傲自信的孩子现在徬徨得象个稚子。她抱住女儿,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摇晃,“我儿文能双手打算盘,武能拉弓射箭,日后定有一位盖世英雄来迎娶我的闺女!”
傅百善嘴角努力想拉出一丝微笑,却感觉这实在是一件难为人的事情。泪水顺着鼻翼滑落,渐渐汇成一颗大大的水滴,坠在青莲素色衣襟上,晕染出一片难以言喻的哀伤,终于忍耐不住伏在亲娘的怀里无声痛哭起来。
莲雾在外间小心得守着,听得一向克制自己的姑娘发出浅浅的抽噎声,这真是痛到极处了啊!想到昔日姑娘与那人相处时的种种欢喜之情,也忍不住一阵泪眼婆娑。是啊,初次记挂在心中的郎君,已经渐渐印入骨融入血的人,如今要拔筋断骨地舍弃,这份痛让人如何取舍?
坐在一边的荔枝心却放了下来,女子遇见这种事情,能哭总比压在心里坐下病来的好!回到家后,她第一时间就将此事与莲雾说了,却不料莲雾性子急,第二天就将陈溪拘来乱骂一顿。也许声气稍微大了些,恰巧路过的宋知春从头到尾听了个真真的,这下纸终究难以再包住火了!
对着强颜欢笑故作无事的女儿,宋知春打不得骂不得,只得将一腔脾气收起,厉声吩咐青州傅家二房的宅子里从此再无裴青此人。陈溪虽知裴青不是此种人,但是也担心他是否中了别人的圈套,做下丑事后无颜面对傅家人,这才一连三五月都不敢登门探访。
就这样,裴傅二人两下里都在猜疑,谁都不愿意先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随着时日越久,家里人说话越发小心翼翼,傅百善却是一日比一日心冷,一日比一日活得清楚明白。原来,自家返回青州这么久,裴青一次都没有上过门,根子却是在这里呢!说什么天长地久,不过是一句戏言罢了。
离过年还有二十多天的腊月里,曾姑姑带着久未归家的小五小六从登州返回傅宅,这才稍稍拨开了笼罩在众人头上的愁云惨雾。宋知春拉着明显高了半个头的双生子,心里高兴得不行。小五虽然面色依旧不好,但是精神头十足。小六往日最是粗心大意的人,见哥哥坐下时还不忘往他手里放上一个暖手炉。
曾姑姑此次回傅宅来却是备嫁的。
先前对于魏勉的求娶,她虽然感动心里却还是有些犹疑的。可是接到顾嬷嬷的死讯后,她反倒看开了,人生苦短作何要为难自个?三两天就给了回信说答应婚事,喜得那位魏指挥使马上请人算了日子请了期。于是曾姑姑在登州将手头的事情安排完毕之后,就带了傅家两兄弟回家过年兼筹备自己的嫁妆。
穿了一件桂子绿交领瑞锦长袄裙的曾姑姑,端坐在红木玫瑰交椅上淡淡道:“我认识顾嬷嬷近二十年,知道她的心结,临死都难以释怀。其实无论什么时候,女人都要先爱自己才行。她年轻时就强势,可还是看不穿一个情字,就因为那男人留了几十两银子,就愧疚了那男人一辈子,真是作茧自缚愚不可及!”
宋知春暗暗感谢菩萨将曾姑姑送来,此时此刻就需要这样一位脑筋清楚的人对傅百善当头一棒,莫要纠缠在不可追的情感里不可自拔,要是真像顾嬷嬷一样自苦一生就遭了。
傅百善却是出乎众人想象的淡然和冷静,闻言只是端正站起敛衽为礼,“听说姑姑的婚事定在元月十八,日子是急了一些,不过人手足的话也不难。家中父亲不在,母亲将将病愈,弟弟们还小,若是不嫌弃我是守孝之人,请容我为姑姑操持此事!”
曾姑姑脸上就渐渐现出激赏之色,将小姑娘垂在颊边的一绺头发顺好,温声笑道:“顾嬷嬷膝下无子,有你为她守孝是她的福气,也是你的福气。这样至纯至孝的姑娘为我操持琐事,我求之不得!”
瞟了一眼如释重担的宋知春,曾姑姑嗤笑道:“多大点事儿,好似天都要塌下来的样子,这天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到处都是。我若非感念魏勉的记挂,又想生个亲生的孩儿承欢膝下,这辈子清清静静的一个人也挺好!”
平日里端庄文静的曾姑姑忽然冒出这般乡间俚语,吐露如此惊人骇语,委实出乎众人意料。曾姑姑却丝毫不以为意,牵了傅百善的手向外走去,“我这边大概有两万两的银票,还有些从前宫里带出来的东西,这些年从来没有细心归置过,你娘说你算筹上有绝活,就帮我重新登记造册吧!”
荔枝和莲雾相视一笑,连忙拔脚跟上。这一向姑娘行事越发稳重沉静,太太将手中的大部分事务都分派给了她,姑娘不论事物巨细,都处置得妥妥当当,虽然是头次总领这般大事,想来也难不倒她。
现下曾姑姑重返傅家,有这样一位即将上任的青州左卫三品指挥使的夫人在家中亲自坐镇,外面那些心怀叵测之人也会收敛许多吧!
120.第一二零章 筹嫁
宋知春欣慰地望两人渐去的身影,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正在感叹间就见一对双生子紧紧围着自己。小五睁着一双大眼问道:“裴哥哥真的不当我姐夫了?在登州他每回过来吴太医家都要给我们带好吃的好玩的呢!”
将两个儿子各自拍了一巴掌, 宋知春虎着脸道:“再不许提这个名字。是他重要, 还是你亲姐姐重要?”
小六素来比哥哥稳重一些,抬头问道:“其间是否有误会?娘你写信过来让我们吓了一大跳, 裴哥哥看着可不象会养外室的人!”
宋知春提起这件事也是无比堵心, “我也是想将这人叫过来臭骂一顿, 再将事情问个明白。是你姐姐不让,说事情是她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现在再来追究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 不过是徒留伤心和难堪罢了。重要的是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人要过他的日子,你姐姐也要过自己的日子!”
小五嘴里嚼了一块芝麻千层枣糕, 闻言不住点头,“是要找个让自个开心的人搭伙过日子, 咱家大姐姐当初在广州时,惦记她的人从增城排到番禺, 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正厅上的另外两人齐齐转头看着他, 宋知春想不到一心只惦记吃喝的人会说出这般道理, 想来这段时日在吴家学到不少有用的东西, 也不枉当初丈夫费尽心思把孩子们送过去。
小六帮他把衣襟上的饼屑抹掉, 点头道:“是要找个一心一意的人, 登州吴老太医和他的夫人就是如此, 六十多岁的老夫妻了, 却始终相亲相爱,遇事时有商有量。跟着吴夫人学艺的魏琪姐姐都说,日后她的夫婿若是象吴太医对吴夫人一半,她就死而无撼了!”
宋知春心里感动不已,看着行事明显老成了的两个儿子,不由泪盈于睫,“那好,咱们就瞪大眼睛,帮姐姐找个天下无双的好丈夫!”
母子三人在厅中一番鸿云壮志,曾姑姑却极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房间。屋中一水的松木家具,只上了清漆,墙角摆放了三扇仕女扑蝶屏风,大案几上的松鹤名士瓶里还供奉了几枝腊梅,这房间和她在广州的房间颇为相似。虽说都不是名贵之物,处处却显露出质朴可爱。
傅百善有些羞赧,“我娘说姑姑身边没有什么亲人,我们二房也不怎么招亲戚待见,青州虽是故土也没什么人往来,要是姑姑不弃,不若将此处当作娘家。逢年过节之日可以回来小住几日,权当做多个散心小憩之所!”
曾姑姑闻言脸上笑容更胜,抓了傅百善的手挨了椅子坐下,“我在宫中住了将近二十年,早已看淡这些凡事。可是自从得遇你们一家人以来,不管老的小的行事都极对我的胃口。常常就恨不得你真是我的女儿,总想着要是真有这么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我立时便把所有放在她面前。所以那魏勉来求娶时,孤身多年的我才动了嫁人的念头。”
曾姑姑慧黠一笑道:“那人所做一切虽让我感动,可要说我对那位指挥使从此便有什么深情厚意,那纯粹是假话。从前我便教过你,规矩是人定的,我要遵守时它便在,我若不想遵守时它便不在!这男人也是一样,我若喜欢他,便容许他在我面前作威作福。我若不喜欢他,在我面前他便是个屁!”
傅百善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曾姑姑不经意地将赏瓶中的梅枝调转了方向,让花形更加清奇,“这世上原就对女子苛刻,女子要是再不把自己当回事,就再无人疼惜了。我从前在宫中侍奉的那位贵人,与丈夫反目成仇后,一样春赏花秋赏月,日子一样过得适意,这世上谁离了谁不能活呢?”
傅百善感激她拐弯抺角的安慰,遂开口言道:“我娘老骂我烂好心,怎么能这么简单容易地成全那人?实话与姑姑说,不是我烂好心,而是我委实不愿委屈自己。以我和七符哥自小的情份,若我开口让那女人走,七符哥应该不会拒绝,可是这么一个心都给了别人一半的丈夫,我不稀罕!”
曾姑姑细细端祥了半天,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低低道:“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怎么那么象……”
声音低不可闻,坐在对面的人甚至不能听清她的话语,似是觉得说漏了嘴,曾姑姑转了话题道:“你娘给我写信说了此事,我特地去问了魏勉。他说裴青绝无外室,生了一对双生子的女人是他一位军中同袍的遗孀,他只是代为照顾一二。”
傅百善想起银楼里那位娇媚女子的痴缠,那双扶住女子腰身的劲瘦双臂,垂下睫睫只是淡然一笑,缓缓摇头认真道:“姑姑,我说放下就是放下了!”
曾姑姑也疑心魏勉护短,相比之下她更心疼与自己有师徒情谊的傅百善。遂抛开这些杂事,唤人将箱笼搬进来,开始清理那些陈年的积累。她在宫中任了多年的女官,私房自是甚多,有宫中贵人赏赐,有历年进宫觐见的命妇们的馈赠,林林总总装了大小十几口箱子,无一不是精品。
曾姑姑笑盈盈地从一只楠木箱里取出一副錾花镶碧玺赤金头面,递在傅百善手上道:“这副东西是我二十岁生辰时贵人赏的,东西倒是极好的,不过这些逾制的东西在宫里哪敢随意带。出来之后岁数也大了,头上更不敢插戴这些鲜亮之物。年后你就十五了,这副头面就做你的及笄之礼吧!”
傅百善连忙大方称谢,这副头面有挑心、顶簪、掩鬓、小插、分心、耳坠六件。虽然年代稍久,但是内廷的工艺显然登峰造极,其间挑心上面镶嵌的碧玺颜色繁多,红的便有桃红、玫红、乌红、紫红,蓝的有茜蓝、海蓝、湖蓝、深蓝,偏偏工匠将这些宝石小心雕琢搭配,花鸟虫曽栩栩如生,件件雍容华贵精美异常叫人爱不释手。
结果这日曾姑姑如同善财童子附身,不光宋知春得了一件金镶宝莲花冠,小五小六各得了一副前朝大家仇英的山水图和草贴,就是随身服侍的荔枝和莲雾也一人得了一副赤金绞丝胡芦耳坠。
到了晚间,累得腰酸背痛的傅百善一回房间倒头便睡,荔枝半夜去察看,就见自家姑娘睡得香甜,还极难得地有细微的鼾声,想是累得狠了,这是这段时日以来,姑娘睡得头一个安稳觉。
第二日一早,宋知春便将女儿喊进屋子,说打算将傅家的一处铺子并一处小庄子送与曾姑姑添妆,女人手里有出息,日后买个胭脂水粉也方便。这些产业都是傅满仓往年置办的,虽然现在炙手可热,但其实所费不多,傅百善自是无不可。
曾姑姑也非矫情之人,见实在推辞不过,索性大方收下。待在官府里重新立了档子后,干脆带了家里的几个小的日日盘桓在外,或是在庄上游玩,或是在铺子里核对帐目,竟无一日空闲。
过完年后,魏勉亲自骑了高头大马,将三十六抬聘礼吹吹打打地送上门,但凡是市面上能够搜罗来的稀奇物事都弄了来。因为是冬天,没有狩猎到活的大雁,魏勉就吩咐工匠赶制了一对足金足两的大雁,放在第一台聘礼挑子里,叫人感受到这人的十足诚意。
宋知春原本是给女儿打下手,结果慢慢忙出兴味,事无巨细地都要一一过问。她老早就打算好了,珍哥最多在家耽误三年,等她出嫁时,这些流程自己早就烂熟于心,肯定会操办得比这回还要体面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