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上的人立刻拿了细纱将桅杆团团拦住,高台上的宾客只影影绰绰地看得到几道人影晃动,似有人钝痛时发出的细微呼声,还有刀器砧板的相击声。隔得一刻,就见小船上跳下一个将将成人的半大少年,恭恭敬敬地双手托举着一只硕大的银盘。
徐直漫不经地用刀尖挑起银盘中粉红色的肉片,拿在手中左右旋转,微笑道:“脱去肉皮的这个东西,原先叫什来着?是曹大还是曹二,我这个记性一向不好。唉,据说这人遇着刀斧加身竟一时不会死去,失去了面皮的保护后,微风吹上去身体便是剧痛。我又下令割了他的五官哑了他的嗓子,连叫都叫不出来,盐粒撒在上面肌肉只会不住地弹跳,你们说这多有趣!”
满座宾客面面相觑毛骨悚然,到此时方才明白赴了一场鸿门宴。徐直看着众人呆如木鸡的样子莞尔一笑,将在炭火上炙烤后的肉片放在嘴边吹了一下,然后塞进嘴里……大嚼了起来。
毛东珠面色如土,只觉腹中先时吃下的肉食酒水翻江倒海一般。她手指痉挛地抓着椅垫,双眼紧盯着被白纱遮掩的桅杆,生怕那里会蹦出一个没有面皮的血人。正在强抑肚子里的酸水时,就见徐直叉了块粉肉过来殷勤笑道:“听说二嫂一向胆大,巾帼不让须眉,可有心享用一番?”
毛东珠告诫自己绝不能露出心虚,强撑着身子去接那把银刀。却不想那肉被炙久了,忽地滴落了一滴滚烫的油珠下来。女人只觉被烫的地方像是烙铁一般,登时睁着大眼抓着白嫩的胳膊,放声尖叫起来, “不是我害的,我不是成心的,你不要来找我……”
大当家只感脸面火辣辣地疼,他再是愚蠢也知道今日的事情只怕不能善了。转眼见亲妹子吓得跟鹌鹑一般瑟瑟发抖,不由将手中酒杯掷在地上怒道:“老五,你到底唱的哪一出?”
徐直将银刀摔在桌上,懒洋洋地坐回位置,“这不好容易逮到让我痛失孩儿的曹大嘛,这等心思不正之人不立时处置了,只怕日后要为祸岛上。若是我心慈手软,只怕是个人都敢欺上门来犬吠一番。大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大当家面容紧绷直视徐直双眼,见他无丝毫惧色,不由叹了口气软言道:“我不知道你听说了什么闲话,才摆出今天这个阵仗。不过我这妹子历来胆子小,从来都只会跟家里人闹腾。外面纵然有些传言也都是胡乱诌的,你也莫吓她了。这回曹氏兄弟是过份了些,你爱怎样处置就随你心意了!”
当面被人弄得下不来台却没有大发雷霆,这已经是毛东烈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徐直终于绽开笑容,“大哥最是通情达理,我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唉,想是这曹大的肉刨制时日短了些,我吃着有些发酸,就不让在座诸位一一品尝了。我已经吩咐了,将他的皮内塞满稻草,制作成人样送去游街,以教化岛众千万不要昧着良心干坏事。至于骨头磨成细粉,随风四散也就是了!”
邓南看着徐直一副假惺惺故作大度的慈悲嘴脸,终于按捺不住出言讥讽道:“我倒不知咱们赤屿岛何时来了位铁面判官,为妇人出头连供词都未有一句,就敢判人犯剥皮揎草、磨骨扬灰。”
徐直就有些好笑地回过头,扬眉问道:“二哥这是什么话,好歹我还当了几年的朝庭命官,也熟知朝廷的律法。咱们赤屿岛是化外之地,处事更要讲求个规矩方圆。若是没拿到人犯的供词,我怎敢大庭广众之下动刑?”
邓南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实在不该意气用事。
结果又被徐直的话语惊住,心头不免有些忐忑,这人当真抓到的是活口?难道曹氏兄弟在汹涌海上凭借一条破船当真苟活了下来?难道徐直没有诓人,那道白纱后绑的人真是曹大?只恨当时怕露了行踪,没有干脆将这兄弟俩一刀送命!
正惊疑间就见昔日的水猴子,今日徐直的义子徐骄指挥着两人抬上来一副物事,鼓鼓囊囊有手有脚四肢青白僵直,正是被填满了稻草的人皮口袋。不知徐直从哪里找的匠人,巧手缝就的人身宛然一体,只是型号要小上许多。曹大的五官依旧,一双黑洞洞的双眼愣直地望着前方,让人看了就忍不住冒寒气。
徐骄是知道根底的人,就故意让人把这个东西抬到女眷席跟前。
毛东珠刚刚在大嫂怀中醒转,迎头就正正望见那瘆人眼洞望过来,头顶毛发倒竖连哼都没哼一声又晕了过去。岛上各位大小头目谁手里没有几条人命,但今晚谁都在心里叹服一声——徐直真乃狠人!
三当家叶麻子和四当家林碧川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庆幸。
叶麻子暗想,幸亏那天福至心灵舍了脸面央求了老四悄悄去说合,只差指天立誓地说曾氏被绑架至滑胎一事,与自己分毫无干。招呼幸好打在前面,要不然今天这场大戏就要冲自己来了。
虽然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但恶虎也有打盹的日子,谁都不想身边时时有这等狠人惦记!眼珠子一转,叶麻子就明了曹氏兄弟的背后主使定是毛东珠,不外乎就是为了二哥拈酸吃醋那些小把戏。往常最严重就是逼了人家寡妇跳崖,今次惹了那曾氏却是生生踢到铁板了。
望了一眼墩在地上形状诡异的人皮口袋,叶麻子缩了缩脖子抿了一口烈酒。右手掌心的疤子已经差不多好了,用起来也没什么不便,以后还是老老实实找几个乡下婆娘风流快活就行了。
邓南摸不清人家的底细,只得徐徐挨着椅子坐下,强笑道:“贼人抓住就好,只是这般处置委实有些过了,看把满场女眷吓得……”
徐直淡笑扫视一眼,慢慢靠在椅背上开口道:“平生不做亏心事 ,半夜不怕鬼敲门,二哥这话说得蹊跷。我在岛上这几个月,可是听多了二嫂的丰功伟绩。今天这么一点小阵仗就把二嫂吓着了,说出去不是笑话又是什么。难不成,二嫂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腌臜事……“
邓南如何肯认这笔烂账,梗着脖子嚷道:“你胡说些什么,你大晚上的吧我们叫来,又是杀人又是剥皮,我们是来喝酒看戏的,不是来看这么些个脏污的!”
徐直的脸一沉,“这就算污了眼了?我听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讲,前朝御史李如月对大将孙可望的暴行不满,上疏劾奏。孙可望知道后大怒,立即逮捕李如月绑在朝门外,又准备了一筐石灰,一捆稻草放在他面前。李如月问这是干什么用的,行刑的衙役告诉他:这是揎你的草。李月如叱骂道:瞎眼的奴才,这草颗颗都是文章,节节都是忠肠!”
高台上的宾客少有识字,一时听得云里雾里。邓南却是面如紫绀,徐直的话里分明是指桑骂槐,说他连稻草的气节都不如。一时气得头颅嗡嗡作响,如果说他往日对徐直是忌惮居多,从今日起就演变成了满腹杀机。
大当家毛东烈见亲妹子倒在一边人事不省,妹夫被别人堵得话都说不出来,一家子都有说不出的狼狈。只得笑着打圆场道:“既然真凶已经捉到,老五处置干净就行了。对了,过两天从满加剌国要过来一艘运送香料和象牙宝石的货船,你带几个人上去看看。仔细挑选些看得过眼的给弟妹,就说是我这个当大哥的没当好,算是给她赔罪……”
165.第一六五章 故人
人群渐渐散去,傅百善心满意足地看完了这场斗得跟乌鸡眼似的热闹, 双手揣着袖子往回走。虽然外人没看出来, 但毕竟是姑娘家不敢真的随意留外宿。
小姑娘从未这个时段经过赤屿岛的坊子, 左右街面上有嘈杂的人声和酒菜的香气, 甚至还有小贩滴溜着竹篮高声叫卖,半开了门脸的小店里依稀有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妓在嬉笑。
傅百善垂着头目不斜视地沿着街巷快走, 直到街尾才敢大喘口气,身后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娇嗔软语。她绝没有看不起这些女人的意思, 这世上有人生来富贵吃穿不愁,有人便一生困厄事事落空。
利落地避开了一副几乎要贴上来的温软身子, 转身却被一个尖嘴猴腮额头上贴了一张黑膏药的人拦住,“小哥儿, 要不要试试舶来的药草, 尝一口快活似神仙!“
傅百善见那人手上用巾帕托着几片干叶, 不由好笑道:“不过是吕宋国过来的烟草罢了,这东西又叫淡巴菰。以火烧一头以一头向口, 烟气从管中入喉,至多起个提神醒脑的作用,说什么快活似神仙?”
那人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年纪轻轻的少年郎竟然识货, 讪讪一笑从怀里又扯出一块巾帕托在手中,笑道:“这是正宗的乌香,吃了强身健体精神矍铄。古时就有人说其苗堪春菜实比秋谷, 老人气衰饮食无几, 食肉不消食菜寡味时用蜜水细煎, 便口利喉调肺养胃,饮之一杯立刻少兴十年。“
傅百善没想到有人卖东西还掉书袋,就抬头多看了那人两眼。
其实她早就听说过乌香就是阿芙蓉,是顶顶有名的毒物。在广州时有人不知轻重带回家尝试,开始还好,越到后来瘾头越大,一天不吃就如鼠蚁钻心活不下去。等万贯家财耗没了,人也变得面黄肌瘦脾气暴躁,连至亲之人都敢刀斧相向。为此官府还特地下了告示,告诫民众切切小心不要沾染。
那时顾嬷嬷还在世,她见多识广对这种东西是深恶痛绝。曾说旧年有诗人述:昔作芙蓉花,今为断肠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这里的芙蓉花盛开时其花甚美好,花有四叶或红或白,上又浅红晕子,其囊犹如箭形,其内有米粒子。花朵丰艳妍好千态,观之赏心悦目闻之有异香,稍加炼制之后就是臭名昭著的阿芙蓉。不想今日倒有眼缘,在这千里之外见着了。
本来不关傅百善的事,但是想到这东西曾经害人无数,就开口问道:“你手里有多少,是从哪里进来的?”猴脸人警惕地将巾帕收回怀里,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俊秀青年,似乎一言不合就要招呼身后的人上来。
傅百善不知哪里露了破绽,后退一步手心暗暗攥紧。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走路的拖沓声,一个脸上蒙了半边黑帕的人气喘吁吁地赶过来,嘶哑着嗓子大声道:“宋家小哥儿,你的灯笼掉了!”几个帮手模样的人见有人过来倒底不想生事,相视一眼后一哄而散,猴脸人啐了一口几步就串入了狭窄的街巷。
来人身量挺高,上半身佝偻得厉害,声音也难听地很,“小哥儿走这么快做什么?老汉我转个身就不见了你的踪影,还有这么晚了不要一个人在街面上行走,那些小混混卖你东西是假,实则是想探究你是不是值得下手的肥羊!”
傅百善见这陌生人一副熟稔至极的语气,有些迟疑地拱手称谢。
来人嘿嘿一笑自我介绍,“唤我老马就成,我是潘记灯笼铺里的师傅,我们掌柜的说宋小哥儿给铺子里仲成了这么一笔大生意,本来想请你吃顿饭。可是岛上人多嘴杂怕给你惹事,就吩咐老汉我给你送一盏灯笼过来做谢礼!”
傅百善见那人把手里的棉纱掀开,登时露出一只硕大的走马灯,贴金镶玉雕龙画凤做工精美,连缠了桑蚕丝的灯杆都是铜鎏金的。一时大感汗颜,推辞道:“不过是举手之劳,哪里当潘掌柜如此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