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大老爷急得上火,却总觉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总觉兄弟是受人蒙敝挑拔才与自己生分了。为此几次三番地找上门想缓颊一二,都让傅满仓寻了这样那样的借口躲开了,谁知他竟有这份心力跑到这荒郊野外的农庄里来堵人!
在农田上忙累了一天的傅满仓借住在一户农家里,刚刚洗干净手脚上的污泥准备歇息时就听到了仆佣的禀报,垂下眼想了一会后叹道:“让人进来吧,再吩咐这家的妇人过来帮着备几道小菜和酒水,我和大老爷在院子里说几句话!”
月华如水,山风飒飒地吹过农户植种的竹林,纤长柔韧的竹枝参差交互,结成了厚实的一堵竹篱。远处山岗传来夜枭悠长凄厉的叫声,一张斑驳掉漆的木桌两头分坐着傅家两兄弟。屋角挂着一盏六面羊角灯,昏暗的光线照在两张有三分相似的脸上,影影绰绰地看着似乎又有些不像。
傅满仓执起白瓷双耳壶倒了一杯酒后道:“这是农家自酿的烧酒,浑浊涩口,大哥尝惯了京中的美酒,如今大概也喝不惯了吧!”
傅家大老爷时隔将近两年才看见亲兄弟,细细打量一眼他已有些花白的头发,想起他在倭国受到的那些苦楚,眼里浮出泪意喉咙里哽咽了一下后始叹息道:“从前在乡下,过年过节时有碗米酒喝就是顶顶好的,京中美酒也喝过一些,还是家乡的酒味道最正!还有桌上的这些菜蔬,就让我想起昔日我到学堂去时,咱娘就给我炝一锅梅干菜到学堂佐餐,每回就着那菜我都要多吃两碗米饭!”
傅满仓此时却忽地想起昔年自己吃糠咽菜,也要把唯一的兄长送去读书的那股子蛮劲。想起在外当走街串户的小贩宁愿自己节衣缩食,也要将银钱挤出来送回老宅子的那股子心气。复又想起自己不在家时妻女所受的那些窘迫,一时间只觉有些心凉意懒,心里微起的波澜立时就又平息了。
前些日子为着傅家这两房不好宣诸于口的嫌隙,年过七十的族中叔伯拄着拐棍颤微微地前来说和,说上阵须父子兵,打虎须亲兄弟,一家人哪里有隔夜仇!族叔人老话多,絮絮叨叨地将这些日子发生的大小事情尽诉了一遍,比傅满仓己经知道的只多不少。
正是这些话,傅满仓才晓得自家媳妇差点被人当成疯婆子关起来,自己视若掌珠的女儿差点被人逼为妾室,自己历年辛苦积攒的这点家底不只一次招人惦记,而这些种种事端背后都少不了兄长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
宋知春母女都不是喜欢背后说人闲话道人长短的,所以傅满仓只是约略知晓当初发生的事情。没想到在老族叔的嘴里,真相竟比自己想象的更加不堪。多年真心相待的亲情,换来的不过是碎石瓦砾。
人心呐……
桌子彼端,傅家大老爷仍旧口沫横飞义愤填膺,“……你不在家,弟媳和珍哥就越发胡闹,半声招呼不打就捐了几万两银子出去。我生怕她们娘俩把二房的家底败光,才顶着恶名想为她们打算一二。我要是不管这一摊子事,到时候小五小六长大了,岂不是要怪我这个当伯伯的光站干岸看热闹!”
一阵打着旋儿的风忽忽吹来,几片早早枯黄的树叶翻滚着匍匐在脚下。虽是夏末,深夜的风中已经带了些许寒意。
傅家大老爷却越说越是委屈,“珍哥是我的亲侄女,她的婚事我怎么敢轻忽!夏坤是实打实的秀才,是她亲姑姑的儿子,是咱俩的亲外甥。珍哥又是个要强半点不容人的性子,夏坤性情和软惯会伏低做小,配给珍哥多合适,却叫她二话不说一巴掌就抽到门边,半天都起不了身子!”
傅满仓眼底意味莫名,只徐徐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嘬着。
傅家大老爷满面的红光,显见心情激动喝得有些上头了,他压低了身子道:“夏坤就罢了,即便使些小性也没什么,可后来珍哥在她及笄礼那天干的都叫什么事?人家秦王殿下是多金贵的人,亲自到席上来给她贺芳辰,她倒好话没说两句,连礼物都拒绝了。我听说珍哥的教习姑姑从前是宫里出来的,难不成就这样教我傅家的女儿?”
傅满仓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这个和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兄,心里却忽然涌上一片沁骨的悲凉,“大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饱读圣贤之书,难道不知未嫁姑娘收下男子所赠对簪到底意味着什么吗?”
对簪是嫁娶所用之物,下聘之时由男方女性长辈亲手为女方插戴于头上,意味着两姓人家至此缔结良缘。傅大引着一陌生男子给刚及笄的姪女送对簪,不知情的人只会对女孩有微词。
前朝承袭晚唐五代遗风,加之皇室的纵容,官吏文士养妾狎妓歌酒满前,当时许多人家不以自己的女儿作养娘侍妾和歌女为耻,很有笑贫不笑娼的味道。大户人家的女子也褪去矜持追随时俗,一时引得伦理纲常混乱,士绅道德败坏。
本朝自建朝初始,几代皇帝为正肃风纪都大力推崇大儒伊川先生的理论,认为女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对男女大防便看得尤其重要。傅满仓虽然不是那等僵固不化之人,但是也容不得那个什么秦王殿下没媒没聘的轻佻举止。
谁想不提这遭还好,提起这遭傅家大老爷火冒三丈,腾地一下站起身子道:“秦王何等风华人物,难得看中了珍哥,可珍哥却一味拿乔,推三阻四不说还几次给秦王没脸。幸亏殿下大度,还有我在一旁说合,才没有为傅家招来祸事!”
女儿自尊自爱却被人说成拿乔,傅满仓一时只觉荒谬不已,强压下心头怒火忍气道:“珍哥是我长女,怎可与人为妾?”
傅家大老爷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秦王殿下求娶珍哥,许诺她为正经上玉牒的三品侧妃,如何等同寻常妾室?”
傅满仓终于明白大哥读书竟然读得如此迂腐,上赶着让自己的亲侄女去做妾的缘由,其实就是这么多年两人的认知从来都不在一条线上。难怪大哥漏夜前来,面对自己时还这般振振有词丝毫不觉愧疚。
傅满仓忍了心头失望闭了眼睛复睁开,耐下性子一字一顿道:“即便是做了宫里的贵妃娘娘,也是低人一等的妾室。珍哥自小被我们夫妻娇养,性情直率纯良眼里却向来容不得沙子。她只适单家独院的一人独大,把这样的孩子关在内宅里跟些女人明争暗斗,你放心我却是不放心的!”
傅家大老爷嘴巴翕张了几下,良久才嗫嚅道:“那秦王殿下处我该如何交待?他得知珍哥回来后,已经举荐我到江南道任六品漕运使,我……我已经答应了的!”
傅满仓便觉一阵头目森森。
想起自己终究念及旧情,自家大哥纵使做了这么多的糊涂事,其本性还是好的。毕竟是一母同胞不好太过,所以忍了心中的芥蒂,往京中郑瑞处捎去书函,请他为大哥谋求一处清闲的差事。如今看来却是自己多事了,大哥早已不是当初性情耿介的大哥了,多年官宦生涯早已让他懂得如何为自己绸缪了。
傅满仓心中愤懑几欲掀桌而起,却只是冷冷瞥过去一眼道:“那就劳烦大哥跟那位尊贵的秦王殿下回禀一声,我家珍哥自认容貌粗陋才疏学浅,又早已与人定下亲事,秦~王府的门槛实在是不敢高攀!”
傅家大老爷眼巴巴地看着人陡然大怒拂袖而去,隐隐约约的明白自己触碰到了兄弟的底线。可是他实在是难以明白,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
197.第一九七章 定亲
青州, 指挥使府。
魏勉得到傅满仓不再任职的消息后颇有些无奈, 叹息一声回到内宅就见到妻子陪着幼儿在堂下歇凉, 紧皱的眉头这才松散开来。今年五月, 曾绿萝生下一个五斤多的小子。孩子虽然瘦弱,但是因为母体调养得好, 看上去倒是没有什么大毛病。
魏勉本来能够迎娶昔日心佳人便已得偿夙愿, 哪里料到年过四旬还能育有幼子!喜得是见牙不见眼,整日不当值时便抱着小儿到处得意, 逢人就说这孩子的眉眼怎么那么浓密挺秀,手脚怎么那么细长好看,让闻者无不啼笑皆非。
人到中年始得幼子, 依着魏勉的本意要庆贺三天三夜才好。偏偏曾绿萝自觉年纪这般大了才生产, 觉得自个是老蚌生珠颇有些不好意思。加上不愿意跟些不熟识的人虚情假意地应酬, 所以只是在小儿子满月那天相请了几个故旧。
那时傅满仓傅百善父女俩还未有半点音信, 宋知春撑着病体作为娘家人送了催生礼。
小儿各色衣衫包括棉的夹的、毛的皮的, 还有包被摇车、涂彩的鸡蛋鸭蛋、栗果生枣。还特特求了一副云门寺大师父亲自开光的寄名锁, 并些妇人用的红糖阿胶等物事, 林林总总装了几大车,陪着曾绿萝坐完了月子后才回家。
这份情谊自然是旁人比不得的, 所以一听说傅百善和裴青终于要定下亲事, 曾绿萝便主动请缨当两家的媒人。两边的孩子都是她极为喜爱的, 自然巴不得快点把这件事定下来。
此时她坐在廊下一张红木躺椅上, 穿了一身月白家常罩衫, 就着一盏粉彩鸟虫高足灯淡淡的烛光, 不时翻动着手里的傅百善嫁妆细目的草册子,隔了几步远就是小儿子的摇车。
此情此景让魏勉的心忽然就软了一下,好像多少年前就在心底里期盼这样的平淡日子。那些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官场上的尔虞我诈都远离了这块小天地,往日里费尽心思的汲汲营营也显得尤其可笑和微不足道。
曾绿萝放下草册子,为晚归的丈夫斟了一杯温茶后叹道:“ 因为京中特地下过旨意不许民间豪奢成风,这还是嘱咐了又嘱咐,所以不好大肆操办婚事。要是依了这两口子的本性行事,嫁个公主也只能是这副模样了!”
魏指挥使与裴青有半师之谊,可以说早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看到傅家姑娘的嫁妆厚重,倒是真心为这个徒弟高兴。一扫心中烦闷拍着大腿道:“我就说这小子命好,是先苦后甜的命,这不就应上了!”
曾绿萝和魏勉两人虽是半路夫妻,因着年轻时的一份情谊倒是比寻常夫妻交心,此时又生了儿子更是无话不说。她便知晓些从前的一些秘事,仔细斟酌了一会后有些迟疑道:“这是人生头等大事,真由着裴青不跟他……那边打声打呼?”
魏勉闻言怔了一下,想起裴青从前家里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有些头痛道:“那边已经将他的名字从族谱当中划去,早就当他是死人了。何况这小子志向远大,别人当成宝贝抱住不放的东西,他反倒视作破铜烂铁,根本就看不起那些人蝇营狗苟的做派!”
曾姑姑闻言倒是高看了丈夫一眼,她自然知道这人是个唯恐天下不乱之人,逢着这大好时机难得如此消停。
魏勉嘿嘿一笑,他自个是个混不吝的人物,要是依着他年轻时的德行,此时风光了不到人前去显摆一番,只怕晚上连睡觉都不踏实。趁着这个好时候,自要到京城那家大门口前耀武扬威地为徒弟好生出口气,哪怕是恶心一下那家人呢!可毕竟是上了年纪,行事就要有分寸了,不好再张狂引得京中那些御史笔下乱写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