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节(2 / 2)

雀登枝 胡马川穹 4413 字 7天前

慷慨捐了五百两银子之后,终于得了怀炳大师一个勉强笑脸。傅百善心想下回一定要拉着裴青一路,这哪里是得道高僧的风范,分明是掉进了钱眼里的市侩做派。那些不明真相的香客还没口子地称赞,说大师年纪虽小却早已经得了佛法的真谛。

回到傅家的老宅子,庭院当中的木棉树浓荫匝地已经有腰粗,宽叔拿着一封信急急忙忙地过来,轻声禀道:“ 姑爷让人从广东都司衙门传来音信,说和赤屿岛的和谈好像谈崩了!”

傅百善心头便蓦地一惊。

朝廷这次的招降可谓是困难重重旷日持久,广东都司隶属前军都督府的都指挥使姓俞,为人骁勇善战屡次击败倭寇和海匪。按照他的原话就是这官兵与寇匪本就是天生的敌对,一辈子都只能不死不休,是西南将领当中有名的悍将。

而赤屿岛的徐骄也出乎意料地发挥了他口舌便给的所长,仗着岛上聚集几千帮众,兼之大船八百余艘小船千余艘,竟然是寸步不让。两边就这样胶着下来,从去年冬天谈到今年开春,将近过去五个月了都还没有个明确结果。

裴青在来之前已经做了准备,却还是被广东都司官员的强硬和赤屿岛徐骄的固执弄得有些焦头烂额。他想在不损及朝堂利益的前提下,尽早结束这场谈判回去复命,所以耐下性子在两方人物当中尽力斡旋。

但就是在这紧要关口时,发生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赤屿岛的实际掌控者曾闵秀知道此时是风口上,责令手下个帮众不得随意上岸骚扰平民。她掌权日久因胆识过人老练慑众,周围渐渐聚集了很多拥护者。但也有一些人不愿意舍弃这种自由自在不受管束的日子,总寻思着要干些惊天动地的大事。

赤屿岛经营近二十年,福建、两广、浙江、山东等地遍布其眼线。有一日,终于有人盯上了一只大肥羊。这人叫李清,平日里以风流倜傥自诩,空闲时最爱眠花宿柳,最最要紧的是这人是浙江水师提督李应雄的独子。

海盗们绑架了李清,又以赤屿岛的名义勒索白银五千两。等曾闵秀知道此事时木已成舟,而浙江水师提督李应雄已经聚集了七十艘战船前来围剿。

让官兵们始料未及的是装备了最新火器的赤屿岛一干岛众毫不怯场,第一次经历这样大战役的曾闵秀在各位帮主的辅佐下沉着冷静,算准风向与潮汐,集结大船三百火炮千门士卒三千,在万山岛与浙江水师正面交锋。彼时,海面炮矢横飞,竟无人敢攫其锋。最后,浙江水师提督李应雄不但儿子没救回来,自己也葬身碧海之中。

消息传来,正在谈判的徐骄仰头大笑三声。广东都指挥使俞将军脸色铁青,当即喝令刀斧手将徐骄拿下大狱,而徐骄本人则无一丝惧色。

裴青虽想将此事尽快解决,但面对这样的曾闵秀和徐骄也感到相当棘手。他派人捎回的信中说,赤屿岛的气焰越盛,俞将军越不肯和谈。几个月文案书牍的磋磨,让这位脾气本就暴烈的老将军心火越旺。而此时的徐骄为人狂妄不知收敛,刀钺已架在脖子上而不自知……

傅百善将信件收好,心想有时候人不一定能够胜天。裴大哥主动请缨参合此事,一是因为赤屿岛曾闵秀的强烈要求,二是想借此机会立下赫赫功劳,第三实是想为边防百姓消弭一场战事。

就拿这场赤屿岛与浙江水师的战役,若非曾闵秀心狠手辣,下令以帮众拿大刀驱逐无辜平民在前,又紧跟在手无寸铁的平民身后疯狂追杀,进而堂皇地进入万山岛附近的海域。几千普通平民被裹挟,致使正规官兵不敢贸然开一枪一炮。最后还让这些海匪猖狂不已,一军的提督最终仓皇落海溺毙。

傅百善心想,光孝寺的怀炳和尚还让自己少些戾气和杀心,怎么不念些佛号让那些海盗少些戾气和杀心?这近一年的时间里,曾闵秀和徐骄两人变化得尤其大,难道真的是人性本恶?在倭国时,几人面对怀良亲王的种种歹意都艰难逃了出来,如今却要真正刀剑相向了!

正沉思间,老宅子的下人过来禀报说有客人求见,但是却无论如何不愿意递上名帖。傅百善什么牛魔鬼怪没见过,闻言不由一晒,吩咐下人将来人领进来。

此时天色将暗,屋子里还没有掌灯。一个人影从落地的槅扇间穿行而过,一角蓝色布裙徐徐而至。斗篷掀开后,露出一张不着脂粉却依旧明艳动人的俏脸。

247.第二四七章 夜会

从门外进来的女人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里面是一身极朴素的蓝色粗布衣裙, 一张粉脸只匀了一层淡淡的胭脂, 用江南上好的螺黛轻扫了细长蛾眉, 一抬眼便有一种让人忍不住呵护的怜意。虽然衣饰干净, 但是神色间还是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憔悴, 正是海上自号驮龙的曾闵秀。

饶是傅百善胆子大,也被这人吓了一跳。

曾闵秀笑意盈盈地道:“好妹子, 漏夜打扰你实在是对不住。不过姐姐我也是没法子,衙门里下的海捕文书到处都是。你是没瞧见,竟说我是什么女贼首,还把我描画成那般丑陋的模样,我想跟你说说话竟跟做贼一般。想当初, 我们在海上日子过得多逍遥, 哪里像现在这样憋屈!”

傅百善便横她一眼冷笑道:“那是自然,我也决计想不到娇娇弱弱的曾姐姐, 杀起人来手起刀落。只是那些恶人杀了就杀了,因为多少有可杀之处。只是这回万山岛周围的民众又有何处得罪了你,竟然如同羔羊一般被你的手下驱使, 一下子竟然死了那么多人?”

曾闵秀明媚的面容立时便转为哀色, 嗔怨道:“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还不知道,我一个寡妇挟着徐直的余威才坐上了这个位置, 有多少人口服心不服!那浙江水师提督来势汹汹, 难道我要伸颈就戮?我只是下令抓几个人质好给兄弟们找条活路, 哪里想得到那些人会那么不听招呼!”

傅百善见这惯会做戏的女人只是一句轻描淡写地不听招呼, 便准备将事情轻轻掠过,心头怒气更胜, “好一个不听招呼?我听说你手下的人将无辜平民脑袋砍下,两两相系挂在脖颈上,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就跟真正的倭寇一样,莫说寻常人就是正经官兵看了也只有拔腿而逃的份。“

曾闵秀面上便有些讪讪的,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里,傅百善便知晓数百里之外的情形。心里更是有些纳罕,这等机密大事裴青竟然也一五一十地给他的小媳妇说,那么这趟来应该没有找错人。

傅百善见她眼睛轱辘乱转,心知她不定又在想什么阴谋诡计,心下浮生不耐和鄙弃道:“昔日毛东烈一伙人行事还要些许脸面,所以为恶只敢恶在暗处。自你接手赤屿岛之后,这恶便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起来。我要是早知道你是如此一个心思不堪之人,情愿你当初死在海上而不伸手去救你!“

这话虽是气话却也是实话,屋内的气氛便有些箭拔驽张。

那年曾闵秀初上赤屿岛,因为姿色出众惹得二当家邓南垂涎不已。别人没看出来,作为邓南枕边人的毛东珠哪里不知晓,自然惹得一团醋火中烧。她自持身份不愿脏了手脚,就拿银钱吩咐两个码头上的力夫将这个招人的狐狸精扔到去南洋的船上。

彼时,傅百善为寻父亲的下落正蜗居在码头上当一个小小的账房,下工的路上正巧碰见这两个力夫。她向来心细如尘,立刻就察觉这两人的不对劲。立即尾随上去,机缘巧合之下救了曾闵秀的性命。

提及旧事曾闵秀也有些动容,旋即恨恨抬起头满脸不甘,“我只是想保住我能拥有的东西,这又有什么错?哦,如今你当了四品的乡君,行事做派大概早就跟我们不一样了,看不起我这个野路子也是有的!”

傅百善见她话中颇多胡搅蛮缠强词夺理,心想真教裴大哥说中了,这一年的海上生涯更加滋长了她暗藏的野心。这世上有些东西就像罂粟一样,尝过之后就再也放不下了。遂不想再费口舌,伸手拿过旁边的碗盏,准备端茶送客。

曾闵秀最是机敏,见状连忙上前抓住她的手臂软语求道:“好妹子,别人便罢了,你也不知我吗?我在裴大人面前说的话字字属实,我是真心想投诚,真心想重新过安稳的日子!”

傅百善原先还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最早徐直亡故后给曾闵秀留那么大一注财,她若是安份守己一辈子也尽够用了。她却选择留在赤屿岛,散尽钱财用于收买人心,用尽种种手段最终在岛上站稳了脚跟。现在,她眼中的急切分明又不是作假,那么她兜这么大的一个圈子,究竟所为何来?

屋角的落地自鸣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已经近亥时了。远处的街巷传来更夫拉长声调的叫唤声:天干物燥柴薪易燃,小心火烛啰——

电光火石之间,傅百善忽然就明白了这女人反复无常的举动,她摩挲着青花缠枝纹的瓷盏,缓缓靠在椅背上笑了出来,“刚才你口口声声说朝庭封了我一个乡君之位,只是不知道你费尽周折立下如此功劳,又想朝庭封赏你个什么样的品阶呢?”

曾闵秀脸上便陡地一僵,咬着下唇不说话。

傅百善情知自己的猜测必然正确,心下更是惊诧不已。曾氏大概因为出身低贱,对于这点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徐直身死之后要强的她才不愿没于人后,反而大张旗鼓地将赤屿岛改换了天地。所为的就是增加自己的筹码,好改换自己固有的身份。上百条性命,竟然被这个女人用来装点自己的凤冠霞帔上的浓彩。

傅百善从来不像别人那样将人天生分为三六九等,即便第一次见到曾闵秀时也没有什么直观的厌恶,只觉有些女子生来就身不由己,纵然做些小奸小恶也只是保命的手段罢了。所以她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相帮,却没想到这世上有些人天生便是欲壑难填。

道不同不相为谋,傅百善心生厌弃简直一句废话不相再多说,扬起下颌道:“你的恶行自有朝廷法度来治你,我也毋须为你脏了我的手。你快些离去吧,我当做今晚没有瞧见过你。”刚一说完,便站起身子高声唤下人送客。

曾闵秀不想着丫头行事如此干净利落,再不敢拿腔拿调,抢前一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好妹妹救我,我虽然是想拼着性命不要也要让人高看一眼,但是让我下定最后决心的,还是因为肚子里有了这个孽障。”

青色大斗篷撩开处,曾闵秀的腰身鼓起如箩,分明是身怀六甲的模样。

傅百善今晚再一次惊住,满打满算自徐直身故之后,曾闵秀已经当了将近一年的寡妇,那么这腹中的孩子决计不是他的。再一想到那些似有似无的传言,说曾闵秀和徐直的义子徐骄之间有一些苟且……

曾闵秀垂下头颅,温柔地抚摸着腹部微笑道:“我从小长大那种脏地方,不知被喂了多少虎狼之药,从未想过会有自己的孩儿。那年我被人掳掠,腹中的胎儿无声无息地就没了,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可是如今我又有了他,那我更要好好地为他谋划一番,让他长大了不要因为有我这个亲娘而感到羞耻!“

傅百善不禁沉声喝问道:“这是徐骄的骨肉,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跟他说一声?早早把合约谈下来,也不会发生万山岛的海战,还死了那么多人。既然你也是即将做母亲的人了,为何还要造下这么多的杀孽,也不怕报应在孩子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