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今日是过来送处理赤屿岛最后议定的条陈,这些文书让秦王看过后就可以具结成档,呈往京城皇上处御览了。他岳峙渊渟地站在案前,口齿清楚地将曾闵秀徐骄等人如何顽抗,如何投诚的经过详细阐述出来。整整一个多时辰,椅子没有一把,连茶水都无人过来奉上。
秦王坐在案几后故作聚精会神状,裴青却在心里再次感叹,难怪古人说日久见人心,就这样小肚鸡肠没有丝毫王者豁达格局的人,当初自己怎么就那样推崇折服于他?现在想来,真真是一场笑话!
整场事件的纪要做得简明扼要,其实完全用不着再来口述一遍。秦王应旭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了,明明不至于,却偏偏压不住心那股邪火。
当在红栌山庄里听闻到傅百善救了一心逞能的晋王,却让晋王颜面尽失时,他还得意于自己的眼光精准,这才是足以与自己匹配的女人。没想到才相隔一天一夜,景仁宫的母妃就派人送信过来,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再然后,就得到傅百善被敕封四品乡君,赐婚于青州左卫五品千户裴青的消息。
应旭也不是傻子,立刻就明白自己虽动了手脚让傅百善入了宫选名册,却让对方起了戒备之心。因为对方显然也没闲着,而且是以更快的速度截了自己的胡。很明显,傅家或是裴青身后一定有自己不知道的势力。
这种猜测让他日夜难安,到底是哪一环让自己的精心布置成了泡影?
裴青不是没看见秦王时时带着些许审视的目光,还有眼底强压下的厌弃。心想,幸好自己及时悔悟,后脚就跟着珍哥上了赤屿岛,借着朝夕相处后才将珍哥的心重新挽回,这样一个貌视豪宕旷达实际却心胸狭隘的人怎可托付终身!
此时南方已经是春暖花开,北方的天气却还是有些阴寒。外面的天色渐渐阴暗下来,应旭仿佛这才发现一般回过神来,拍拍额头道:“看我这个记性,一说起话来就忘了时辰。这样,我吩咐人准备几样酒菜,你留下陪我喝几杯……”
明知这是客气话,裴青正要低头谦让,就见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青衣内侍急急走了过来,附在应旭耳边说了几个字。裴青恭敬地垂着眼,耳朵尖只捕捉到两个字:溘逝……
应旭面色大变,腾地站直身子。又看到眼前的裴青,勉强笑了一下道:“不巧府中有急事,下回再与千户细谈!”
裴青连道不敢,躬着身子退出了书房,眼角却瞄了一眼那个一脸惶急的青衣内侍。要是他没记错的话,这人是秦王~府的大总管曹二格。不知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让这位大总管骇成这副模样。
领路的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厮,边走边搓揉着肚子,说是昨晚吃坏了东西,己经跑了好几遍茅房了。裴青心中一动,觉得真是再好没有的机会,顺着袖子就递过去一角碎银,满面诚恳道:“劳乏小管事了,此处离大门没有几步,我自去就是了!”
小厮连忙推拒,但他那点力气哪里是裴青的对手,加上肚子又闹腾起来,只得谢了一声提着裤子一溜烟地往茅房跑了。
裴青来过此处几回,他又向来是个细心之人,记得这里每隔半刻钟就有兵士巡逻。左右盯了几眼后,不敢再耽搁工夫,几个腾挪闪跃就借着树木的掩映重回了书房外侧。又一个鹞子翻身,牢牢地半挂在书房外的廊梁上。
这大半年里他为了找到傅满仓,跟着傅百善走了不少地方。一路上都与宽叔宽婶为伴,这两人貌不惊人身上的功夫着实不弱。尤其是宽叔一身军中的斥候本事,侦察、轻功、辩听样样不弱,他当然也跟着学了不少好东西。
屋内的人没有丝毫察觉,只听秦王恼怒至极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我出门的时候王妃都还好好的,精神头也不错。现在,你跟我说她溘逝了?”
曹二格丧眉耷眼满脸晦气,“谁说不是呢?刚一听到这信时奴才吓了一跳,都不敢确认这消息的真假。这信走的是急道,府里的信大概三五天后才能过来。”
应旭眉眼一阵阴贽,过了半晌才低低懊恼道:“她早死半年,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向傅家承诺,他日定会迎娶傅百善为正妃,也不至让她转眼就另择他人。眼下府中世子刚三个月大,正是需要生母百般护佑的时候,白氏偏偏撒手不管了。哼,果真是我的好王妃!”
应旭向来自视甚高,他一直坚信傅家之所以拒绝他的求娶,是因为傅氏女性情孤高不愿意与人为妾,即便这人贵为皇子也不愿委屈自己。最早,他不是没有动过废白氏的念头,但是刚刚有所行动,府中就报来白氏怀有身孕的消息。时也,命也!
曹二格听得这话头都不敢抬,他却不知道屋子的人比他还要震惊。
裴青若不是心志坚强,听到秦王的这几句自语只怕早就掉下来了。这秦王的行事何止心胸狭隘,简直可说是刻薄寡恩心性惊薄。傅百善之与秦王来说,只不过是一个中意的女子,就可以让他起了暗害元配的心思。
那白氏听说是大理寺正卿白令原的长女,虽然不善言辞但因性情温柔贤淑,在京中命妇当中的口碑甚好。嫁进秦王~府十年一直勤勉谨慎,只因丈夫变心竟至于招此等嫌弃。此次若不是恰巧怀有身孕,等待她的还不知是怎样的厄运,天道何其不公?
屋子里的应旭有些颓废地坐在椅子上,心里五味杂陈。
过了今年的万寿节,父皇就是五十开外了,几位皇子都渐渐长大,站在一起齐刷刷的一排。此时正是争锋表现的时候,白氏却死了。碍于礼仪,自个肯定要向礼部递交陈情,为王妃白氏守制一年。这一年里,又会发生多少事呢?
曹二格也是想到了这点,眼睛轱辘转了一圈小意道:“按律是要守制一年,可也不耽误景仁宫惠妃娘娘和主子爷挑新王妃呐!您可以借着此事哀毁过度,让娘娘在皇上面前进言调您回京,和晋王殿下一样常常在圣人面前走动……”
应旭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他两眼,脸上慢慢地浮出一丝笑意,啐骂道:“你脑子倒是转得极快,竟然可以从败局当中挑出一条生路。看来,多少有些长进了,等会在账房里去领一百两银子,算爷赏你的!”
主仆二人言笑晏晏,浑不知屋外的人听得阵阵心寒。
裴青手脚利落地从廊梁上翻下来,整整衣襟后昂头挺胸地从大门走了出去。小厮牵过马匹,裴青接过缰绳回头看了一眼气派的屋宅,心想这等冠冕堂皇的所在,一样是藏污纳垢的之地。万幸,珍哥没有去蹚这趟烂泥滩子。
军中骏马像风一样驰骋在夜色里,裴青想起秦王那道隐含狠厉的目光,心头凛凛生寒。没有一刻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以秦王这等看似旷达实则锱铢必较的性子,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君主人选。那么,不如就另拥一个贤德的储君吧!
回到青州的劈柴胡同时,已经是将近半夜了。听到动静的仆从连忙开门,傅百善披着衣裳从屋子里出来,满脸的惊喜,“怎么这时候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明儿才回呢!吃饭了没有,乌梅快点叫厨子起来弄点热乎的过来!杨桃再喊两个人烧些热水过来!”
院子里一阵忙乱的烟火气,裴青心头面上的寒意消退许多。抬头看见媳妇脸上还有几道明显的睡痕,忙将大斗篷将她兜头拢住,低低道:“毋须麻烦了,叫人下碗汤面过来就行了。夜里露气重你又穿的单薄,我自个就成了。”
傅百善见他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倦意,心疼得不行。一时也顾不得温存,连忙去内室找干净的换洗衣物。热气缭绕的净室里,她拿着裴青刚刚换下来的衣服,心头一紧,“怎么这么多刀口,你路上遇袭吗?有没有受伤?”
裴青本想瞒住这件事,可是当年就许下重诺,这一辈子再不会瞒珍哥一件事,所以他尽量以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将事情说了一遍。傅百善想到过秦王会为难人,却没想到会这么存心羞辱。她心头一时大痛,上前紧紧拥住丈夫坚实的后背,一个字也没有说。
252.第二五二章 震怒
京城, 秦王~府。
因为正经主子还没有回来,所以府中还没有正式宣告王妃的溘逝, 只是将府邸中颜色鲜亮的灯笼帷帐收了。仆从们往来穿梭,个个压低着脑袋形色匆匆,面上有掩饰不住的张惶失措。
秦王应旭踏入门时就望见一片惨淡肃净, 顿时一阵心塞。乳母嬷嬷们把小世子抱过来,包在蓝地绣灵芝如意纹的襁褓里, 一张巴掌大的小脸黑黄参半皱褶横生, 半点聪明伶俐劲儿都不显, 看了更是让人觉得丧气。
王妃白氏屋子里跟前侍候的人都被暂时关押了,其中有四个贴身大丫头并几个小丫头,从小跟着的奶娘, 并两个景仁宫刘惠妃派过来的老宫人。应旭心头窝了火,哪里耐烦跟这些人废话,连眼皮都不愿意抬,略一挥手就示意把人拖下去全部杖毙。
屋子里的丫头婆子顿时惨叫连连,人人呼冤。
应旭冷笑一声,微微垂了下颌哼道:“我走时王妃尚好好的, 还能起身送我出门。怎么这才一个月人就没了,定是你们这些侍侯的奴才不经心。既然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那就在黄泉路上结个伴,到阎王殿前说个子午卯丑!”
景仁宫里的两个宫人一个姓韩, 一个姓陈, 是刘惠妃体恤儿媳特地送来的, 在宫里头都是有两分体面的。侍侯的主子娘娘死了,她们虽然担心却并不如何害怕。绝没想到秦王不分青白皂白,竟要把全部人处死,两人面面相觑后连呼冤枉,称有下情禀奏。
应旭心头嗤笑一声,临到要见真章了才想起有下情禀奏,早干什么去了。哼,这些奴才还能说个花样出来不成,不过是死到眼前为了推卸责任的说辞,左右无事就权当听个热闹罢了。
闲杂人全部退下去后,韩宫人磕了一个头道:“奴婢们是医女出身,可以保证王妃娘娘自从有了身孕之后,在我们的调养之下应该是一日比一日好。但是,生产时有些凶险不说,小世子生下来后也不如何康健。再者,近两个月娘娘一日比一日嗜睡,有时候一天要睡五六个时辰。奴婢心里感到不对劲,就作主另外唤了太医进府。太医也说不出所以然,只开了几副补血益气的方子……”
“嗜睡,为何不早些跟我说!”身为皇家人,应旭敏感地察觉到其中的古怪,正常人一天睡五个时辰尽够了。即便是产妇亏了身子没有调养后,天天如此岂不是有些名堂?他恼怒这些人知情不报,听了这些推卸责任的解释之后心火更胜。
一旁的陈宫人年岁要大为人也要稳重些,见状连忙大礼伏于地上道:“白娘娘生下小世子之后,一直有些恶露不止。因为寻常妇人也例有此症,太医没有多说什么,娘娘本人也没当回事。只是时时吃些血竭阿胶之类的补血之物,看上去精神头要好一些。“
韩宫人头点得拨浪鼓一般,到现在终于有些害怕了,挂着泪珠子抽噎道:”不过娘娘下恶露的症状后来越来越厉害,慢慢演变成崩漏之状,也越来越嗜睡。我们这才感到不对劲,从饮食到衣物用品,桩桩件件都查仔细排查了,却总没有找到让人怀疑的东西。直到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