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小六欢呼了一声, 喜滋滋地跑下来一人一边拽住了裴青的胳膊。
宋知春跟在后面, 上下打量了两眼女婿后笑道:“可见是精益了,原先十棍子下去都不待吭一声的,如今倒是很会说话了。先前那些读书人受人怂恿分不清好歹, 你快刀斩乱麻轻拿轻放的处置就极好, 犯不着为了个什么狗屁淮安侯府得罪人!”
这些年来,裴青为着公事私事已经了解很多的过往,包括应该知道的和不该知道的。对于这位丈母娘和淮安侯府的芥蒂自然是一清二楚,闻言二话不说恭敬颔首道:“是!”神情又恢复了往日里寡言的样子。
宋知春对这个女婿一直有种微妙的不满,话多时嫌他不庄重,话少时嫌他清冷, 反正怎么样都是错。这却是缘于当初他让女儿受了委屈,好在裴青在自个家人面前一向脾气甚好,无论怎么说都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叫人发脾气都不知道该往哪里发。
傅满仓自然知道老婆的德行,怕她说话没顾忌伤了女婿的颜面, 连忙上前打岔问道:“派了人过去唤你和珍哥过来吃酒,念祖得了名次正好在一起喝一顿,怎么你们没在一路吗?”
裴青脸上就浮现了一丝奇异的表情,又欢喜又担心的样子, 一时间看了让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昨天一早起来, 珍哥就闹着要吃圆恩寺后院的青枣, 说是魏琪从前在信里提到过, 又开胃又香甜, 半夜突然想起来口水都流出来了。我没法子,天还没亮就驾了马车带她出城去找,结果那树上连叶子都才冒了个尖儿。”
小五小六两兄弟面面相觑一眼后,立时就笑喷了,委实想象不出一向端庄持重的大姐姐闹着要吃青枣的模样。
连宋知春一时都忍俊不禁,摇头道:“你这个当丈夫的不说好好管管,还老纵着这丫头胡闹……”话未说完她忽然明白了什么,连忙拿眼去细看,果见女婿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欢喜,虽然没有最后确定音信,但是心里也跟着欢喜起来。
万福楼的掌柜果然是做大生意的,招呼了几个手脚利落的伙计齐齐上阵,半刻钟就将大堂重新收拾得干干净净。知道这位新近上任的东城兵马司指挥使在二楼雅间招待亲眷,连忙吩咐厨子赶快归置一副上好的席面。
等傅百善坐了马车赶到万福楼的时候,就见大家齐整整地坐着等她。留了最好的位置不说,那椅子上还搁置了一个松软的垫子。一见她进了门,裴青就过来牵了她的手,仿佛她是个走不动道的孩子。
傅百善有些莫名其妙,总觉得大家的神情奇异至极,细看时却又说不出什么不同。
店里的伙计端上来一碟清蒸鲜鲩鱼,这是淮扬菜中的名品。新捕捞的鱼洗净后两面,剞成柳叶花刀用开水略汆,从刀口处相间放上火腿、笋片、香菇、虾仁,再在鱼身上放点葱段、姜片、猪板油丁、料酒,用大火上笼屉蒸半刻钟,取出去掉葱段姜片淋香油上桌即成。
傅百善刚刚夹了一筷子,本来满脸含笑的傅满仓如临大敌,迭声将那碟鱼端至自己面前道:“这北方的鱼腥气重味道不行,就莫让你们吃了!”
这尾鲩鱼入口即化香甜细嫩,傅百善觉得根本品尝不出腥味,她的筷子正准备去挟第二块,却叫自家老爹截了胡。又是尴尬又是好笑,一时间就顿在了那里!
宋知春狠狠瞪了丈夫一眼,心想这人怎么越老越沉不住气了。女婿刚刚还说只是有了个征兆,还未请大夫过来切脉象,如何做得了准?此时嚷嚷出来,女儿的面皮子又浅,万一不是滑脉岂不是失望当场。
于是,宋知春脸上的笑容越发慈和,“你爹听别人说京城的鱼少,这酒楼里的鱼都是从两淮千里运送而来。路途颠簸难免有死伤,所以端上桌子的东西不见得就是活物。你从小舌头就比别人灵敏,说不得吃了就会不舒服,所以还是吃些别的东西还好些!”
傅百善越发觉得古怪,一条鱼而已,自家老爹夺在一边,自家娘亲长篇大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形。她侧头看向一边的丈夫,又看看对面坐着的大堂兄和两个弟弟,见他们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只顾埋头在一堆品相绝佳的佳肴里。
小六心想,姐夫说最好不让大姐姐知晓此事,结果爹娘都太过刻意了,反而让她起了疑心。他拿了一双干净的筷子帮姐姐挟了一块镜相豆腐,笑道:“你没来时,姐夫正在说你昨日闹着要吃圆恩寺的青枣,咱娘怕你贪吃闹肚子。北地刚刚开春,一年开头不顺后头都不顺,这才不让你吃那些腥味重的东西!”
这却是祸水东引了,有些对住姐夫了。
裴青正舀了一汤匙干丝放进嘴里,抬头就见媳妇一双杏仁大眼没好气地瞪过来,连忙端了笑脸奉上,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也不是说你贪吃,只是很多南方人习惯了那里的气候食材,初到北地时最好稍稍忌些嘴,如若不然引得肠胃不适,很容易形成毛病!“
小五师从吴太医,虽然还没有出师,但是大致的脉象和方子还是知道一些。听着姐夫磕磕绊绊文理不通的解说,简直头痛至极。这也是自家人了,刚才在楼下处置那些闹事的举子时英明神武,怎么在大姐姐面前走不了一个回合?
但是此时此刻却不好再拆姐夫的台子,只得以医者的立场帮衬道:“我师父说过,妇人的身子骨属阴,大地回春之际属阳,因此这个时候忌嘴还是颇为必要的。不光是你,还有咱娘都要关好自个的嘴巴,不要看见什么都瞎吃一气。现在还看不出什么端倪,到老了症候就出来了!”
傅百善没想到昨日的一时兴之所至,竟让裴大哥拿出来当着父母说嘴,一时间脸面真的有些挂不住了。
裴青一看这副模样就知道糟糕,什么叫越描越黑,本来是瞒着这件没有确定的事,结果最后说来说去反倒让媳妇的心情不好。也顾不得在众人面前,牵了媳妇的手过来认真道:“知道你自小皮实,只是北地春季干燥最易引发疾病,那年你又落了一回海水,我总怕你积下毛病。看你突然想吃奇怪的东西,就忍不住在爹娘面前说了一回,你要怪就怪我吧!”
傅百善不意这人如此胆大,在大家伙面前就敢拉扯,饶是她生性大方,一时间也羞得脸红如霞。在座的几人心里都暗暗松了一口气,心想这软不得重不得,恐怕也只有裴青才有这个本事享这个福。
傅念祖欣羡二房这一家子如此和乐,凡事都为对方着想,便呵呵一笑故意叹气道:“今日是二叔二婶为我设的庆功宴,为何珍哥妹妹来了都围着她转?可见我这个当哥哥的当得不好,道现在为止都还没有听见一句祝贺的话语!”
傅百善已经知道了大堂兄这回科考中了第三甲的第五名,就是所谓的同进士。正在想不知如何恭贺才合时宜时,就见他一副毫不作假的样子,便也为他真心欢喜道:“前些日子路过齐云斋,见里面有一个用迦南香雕刻的松荫高士笔筒,又实用又奇巧,就特意买来备着作为今日贺礼,还望大哥哥~日后在仕途上大展宏图!“
大丫头乌梅赶紧奉上礼盒,大红缎面上是一只采用“洼隆浅深”雕刻成的笔筒,松鳞点点瘿瘤错落,枝叶盘桓高士安然。筒底的落款是黄岩蒲澄,这人是当世的雕刻大家,因为生性孤僻不喜与人结交,其作品现于世间的极少,于是更受世人追捧。
《七佛八菩萨神咒经》所说,伽蓝神是保护伽蓝寺的神祗,原意指僧众所居之园林。香料辛甘温无毒,理气止痛通窍治胸闷气滞,这只笔筒足有半尺高,这么大一块迦南香本身就是一件难得的名品,绝对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傅念祖不意今日还有这样的一件极合心意的礼物,喜得见眉不见眼,拿在手里就舍不得放下。这副喜滋滋极为有趣的模样到让傅百善忘记了先前的异样,二房的几个人互视一眼,暗地里都松了一口气。
吃完饭与傅家二房的人作别之后,裴青见天气尚早,索性换了一身驼色地绣万字纹的常服,牵了媳妇的手沿着玉泉河慢慢地往回走,顺便消消食。
此时将将初春,路上的行人中也有年轻夫妻走在一起的,但是像他们这般手拉着手的还是极为稀罕,一路走过来傅百善不知把自己的手抽回了几遍,却还是被紧紧地攥着。她不耐烦地瞪了一眼,最后自个却撑不住笑了。
隔着远远的河对岸,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停在那里。一个容颜娇美的妇人掀开帘子时,恰巧看到这副让人艳羡的景象。一时间心里边不知是羡是嫉,手里竹了粉白月季的手帕立时被捏成了一团。
268.第二六八章 前缘
万福楼里众举子开始动手互殴的时候, 一个青衣奴仆小心地侍候着自家主子悄悄下了楼阶。
上了停靠在巷道里的马车之后, 青衣奴仆心里还是有些奇怪,便细声问道:“爷,您不是想把许圃这草包拿下, 好给准安侯一个大大的教训吗, 怎么又顺路把这个裴青招惹了一下?”
披着一领狐毛斗逢的人面相文秀生得极好,赫然是晋王应昀。闻言微微一笑,“准安侯许思恩是老太后的亲侄儿,虽然下野多年可是军中故旧众多。我在朝中军方的影响甚微,只得在矮挫里面拔将军,本想借他一臂之力助我成就大业。”
晋王冷啍一声, 眼里浮现一丝阴霾,“结果几次折节下交拉拢他都没给我一个好脸,这些趋炎附势之辈不过是看我势单力薄母族不力,不想早早的站队。这便罢了,我却听说他在我那好二哥寿辰之时, 巴巴地送上无数重礼。姓许的如此行事,岂不是跟打我的脸一般。”
青衣人是晋王身边的大太监祁书,闻言自然同仇敌忾地骂道:“既然如此您叫人参他几本出气就是了,又何苦费尽心思设下这么一个局来让许思恩的儿子许圃入彀?”
晋王犹如智珠在握般展眉一笑, “淮安侯膝下只有这么一个独子, 早就惯得不知天高地厚。偏偏这人自觉是天纵奇才, 读书读了这么多年没中进士入仕途, 是因为没有遇到真正的伯乐。一家子从上到下俱都哄着他玩儿, 越发让他猖狂得意!许思恩既然让我在朝臣面前没脸,那我就索性成全他宝贝儿子一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美名。”
祁书心下暗叹,知道去年因红栌山庄之事皇上莫名夺了殿下的差事,美其名曰让他静养,却是让殿下的性情越发乖戾。好在还有这些乐子可以打发时间,要不然日日呆在王府里,真是能把好生生做人逼疯。既然如此,殿下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祁书自幼在宫中长大,心思又一向细密,所以颇得晋王看中。
他看着主子一脸的得意,还是忍不住叹道:“按照计划,我派人给许圃用了暂时迷失神识的药物,让他以为是在与自家美妾私下里厮混,由此让他在众人面前放浪形骸且现出原形。没想到这家伙如此不争气,竟连抄袭别人的文章都不好好背诵一遍,竟省去了我们无数的手脚!”
晋王不由大笑,“天要欲其亡必先令其狂,我看了他平日写的那些手稿,不过是华而不实夸夸其谈之说罢了,就知道这人必定是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德行。对于他爹所找枪替的文章肯定是不屑一顾,出了考场只怕恨不得立刻将那篇文章从脑子里扔掉,怎么会花功夫去背诵。如此一来,可不就让咱们拣了空子?”
祁书不免感叹,“这京中的勋贵子弟竟是一年不如一年,奴才还记得那年老寿宁侯没了时候,世子郑琰立刻就能独当一面,一月之内三次阻击北元的铁蹄进犯。轮到这位淮安侯世子,不但目大心空还好高骛远不可一世,我们只略施巧计就让他丑态毕露,还引得南地北地举子相争,在诸位考官面前露了大脸。此刻就是大罗金仙在世,也不能救他出头了!”
提及寿宁侯府,晋王也有些神往,旋即恨道:“只可惜这几个镇守九边的世家都是父皇一手培植起来的,个个都油盐不进顽固不化,根本就不与咱们这些人来往。我费了多少心思送了多少笑脸,人家却根本就没有拿我当回事!”